艺术家的工作不应该使世界越来越格式化,越来越多马赛克……而是让宏观世界更广大,微观世界更细微……艺术家无论以何种方式,符合这一方向,才称得上尽职尽责。
——方力钧
若问年轻时候的方力钧,他的最高理想是什么,他会回答:“能做一个不问世事的纯粹艺术家”。
但他很快发现,“世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或许正是靠着这种悟性,也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生命中的起承转合,方力钧不论是艺术上、还是生活中,都从不让自己固着于某种单一的维度。
“方力钧:观·近远”10月25日开幕
相反,他的人生一直在经历各种的“变”,各种翻转,有些是他自己造就的,也有些是时代的浪潮赋予他的。在艺术家的身份之外,他演过电影,开过餐馆,出版过数十本书和画册,也是四川美院、吉林艺术学院、景德镇陶瓷大学的特聘教授。
他曾经对上杂志封面都感到反感,但最近几年,他不抗拒露脸了,还积极拥抱短视频这股风潮。“现在这么多的短视频线上项目,如果还是这样一直在幕后的话就太事儿了,太抗拒社会发展了,还不如干脆彻底投降算了。”他录视频,做直播,通过短视频平台拉近与大众的距离。
他爱喝酒,最近几年又开始自己酿酒。喝酒的时候,他丝毫不在意痛风,可酿酒的时候,却像是开了一把养生局。在他工作室的一侧,整齐地码着一排排透明酒罐,里面是用各种方子泡的草药。
当然了,最大的变化还在于他的创作本身。2003年之后,方力钧的画似乎变得轻松了,此前单一的光头形象开始让位于水、婴儿、昆虫等元素,色彩也从单一的艳丽变得更加流畅和随性。
方力钧,2016,木刻版画
与此同时,方力钧在创作生涯中一以贯之地追求媒介的多样化。当年让他走向威尼斯双年展、在拍卖市场上屡创高价的油画,他画得少了。水墨、版画、陶瓷,近些年来逐渐成为他的主要创作形式。
不过,方力钧本人可能并不认可这些是变化。他曾说过,“艺术创作,表现的是我们面对这个社会时的心情。无论是哪一个时期的画作,对于我自己来讲,都是那时候唯一的可能,它结合了我当时所有的情绪和想象力。”
在方力钧看来,“具备非你莫属的稀有、唯一、独特、不可或缺,给人惊喜”,是艺术家“最基本的入场券”。油画的艳丽,版画的极简,水墨的亲密感,陶瓷的脆弱,也是方力钧给观众制造的惊喜。而不论是“变”还是“不变”,都可以用来概括方力钧的艺术,或许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01
陶瓷:从最完美的状态走向毁灭
今年四月,方力钧在牛津古老的阿什莫林博物馆结束了一场名为“面孔与陶瓷”的个展。单看这个标题挺让人错愕,因为不论是在画廊还是拍卖行,方力钧通常是以油画与版画示人的。再细看展览中的陶瓷作品,再一次让人觉得“不搭边”:直观来看,它们不按常理出招,与人们惯常印象中的陶瓷作品毫无相似之处,尤其是消解了中国传统瓷器的美感。
为什么是陶瓷?2013年,方力钧成为景德镇陶瓷大学的客座教授,同期在景德镇建立工作室,开始潜心烧制陶瓷雕塑。用传统材料来表现当下社会与人的精神状况,也让方力钧感觉到“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方力钧,2013,陶瓷作品
在景德镇,方力钧开发了一种个人独创的制瓷工艺。在传承千年的瓷器制造技艺中,晾干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方力钧却在将小块聚丙烯方块抹上陶泥并上釉后,直接进炉去烧。结果,聚丙烯方块熔化、粘合起来,而变成空心的陶瓷小块则开裂、变形,整个雕塑就在可控和不可控之间缓慢地倒塌、变形。
这样做绝非是因为方力钧不懂陶瓷。恰恰相反。陶瓷其实是方力钧的老本行。“我自己是学陶瓷出身的。”1980年到1983年,十几岁的方力钧在唐山的河北轻工业学校学习,专业就是陶瓷。同一时期在唐山陶瓷厂二厂的实习经历,让他学习了陶瓷制造从设计、翻模、注浆一直到上釉的全部流程。
方力钧,瓷板画作品
对陶瓷工艺的熟稔,以及自身的艺术基本功,足以让方力钧意识到,“传统陶瓷标准的基本思路”,是“掩盖它的瑕疵而去呈现它的完美”,而追求完美的艺术表达方式也对艺术家构成了极大的约束。毕竟,我们“本来是为了享受这个世界的自由”,而“放掉那些所谓的格式化的、对美的定律,获得的是比所谓的精美更自由的天地,更符合一个艺术家存在的要求和需求。”
于是,在方力钧的作品中,原本属于陶瓷的光滑表面和完美无缺的形状不见了。如果说传统瓷器是“一瞬间的完美”的永恒凝固,那么在方力钧的作品中,凝固的不是瞬间的完美,而是坍塌的过程。它们有的像坍塌的城堡,有的是单色的积压,却可以看出各种力量在纠结、拉动,构成了“过程的凝固”。
这些迷人又脆弱的瓷片,一方面如湖北美术馆馆长冀少峰指出的,是对都市未来人类的生存状况的预演;另一方面,也如艺术家本人所说的,见证了“作品本身的程序就是从无到有”:
“对观众来讲,它从窑里出来的时候,是最理想、最完美的状态。它在最好的状态被看到,但是你只能看着它慢慢地毁灭,慢慢地完蛋。就像人的生命一样,是向死而生。这是跟我的平面作品最大的不同,平面的作品可以收藏,甚至还可以增值,赚一点钱,但是陶瓷是一个体验的作品,而不是一个收藏的作品。无论你赚多少钱,无论怎样去收藏,你的生命是一个毁灭的过程。”
02
水墨:打破常规,“从心所欲”
在阿什莫林博物馆的“面孔与陶瓷”个展上,用釉彩绘制而成的瓷板画是方力钧对陶瓷介质的另一种尝试。这些作品很容易让人想到方力钧大量绘制过的水墨肖像。同为“面孔”,在策展人马熙乐看来,在方力钧的瓷板画与水墨画中,能找到同样的“高度实验性和创新性”。
1995年左右,方力钧开始用水墨的方式创作小稿。从2010年开始,水墨成为方力钧创作人物画的一种形式。这些尝试有时被外界定义为“当代水墨”。但方力钧不这么看。“我不知道什么叫‘当代水墨’。我只是平常用水墨画些小稿、草图,有时候是打发时间,有时候是为了记录记忆。”
方力钧,2018,纸本水墨
方力钧选择水墨的原因并不复杂。他经常奔走于各地,水墨媒材易于携带,也便于他用空闲时间作画;此外,这也是他期待与朋友进行交流的一种方式。方力钧常常会在聚会期间拍下一些朋友的大特写照片,这些照片就成为日后的水墨肖像的基本素材。
这些浮现在方力钧水墨肖像中的面孔,有很多都是与方力钧同时代的艺术家,作为艺术界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构建了中国现当代艺术的面貌。方力钧的水墨肖像,是这些艺术力量的一次“重聚”,也是艺术家对这些力量的一种整合。
方力钧,2019,纸本水墨,《栗老师像》
除了自己的“朋友圈”,方力钧还将一些画家、收藏家、批评家和机构负责人画在了一起。这也让这些水墨肖像包含了特定的历史信息,从而构成了研究中国当代艺术史的重要文献。
这些水墨也与传统的写生肖像类作品有着明显的不同。随意放松的画面构图,就像是在速写本上作画;略带变形的人物造型,有着漫画般的夸张;更为另类的则是表现手法,如美术批评家鲁虹指出的,“既不是在传统写意画的艺术框架内寻求变化,也不是在徐悲鸿所创立的艺术范式中寻求创造”。
类似于对传统陶瓷技艺的掌握与“反叛”,方力钧对水墨,同样是既有过系统的学习,也有意规避传统水墨的表现规范,进而去自创一套新的艺术手法。
方力钧,2021-2023,水墨作品局部
毕竟,方力钧画画是为了把对人生的体验表现出来,而不是满足于对纯粹视觉形式美的表现。“我创作时常常是根据自己对生活与人生的体验去发现问题,然后再去讨论问题。所以,在创作中,我是绝对反对样式化的。”
因此,创作水墨肖像时的方力钧尽管以照片为素材,却从来不会“临摹现实”。而他独创的表现手法,既体现了他对特定价值与趣味的追求,也让他能自由地追逐想象的思路,不断的打破既有常规,“从心所欲”。
03
版画:给画面做减法
方力钧以一组“光头”素描在国内崭露头角,以“呐喊”油画赢得国际声誉,尤其是以油画在20世纪90年代初成为名家,油画是方力钧身上一个牢固的标签。
然而在方力钧的创作体系中,版画与油画基本上是不分家的。众所周知,方力钧是学版画出身。艺术家栗宪庭更是将版画视为方力钧的“母语”。对版画的钟情和训练,让方力钧的油画可以“无视”画面透视等欧洲油画的基本传统,也让方力钧的水墨肖像没有掉进传统中国文人画、又或是近代现实主义彩墨画的巢穴。这些横跨不同媒介的创作特点,都被栗宪庭归结为“版画本色”。
方力钧,1991-1992,布面油画,《系列二(之二)》
从1982年最初接触版画的兴奋期,到后来在中央美院学习版画,再到宋庄到达创作的高峰期,方力钧对版画的追求也一直在变动。如果说在方力钧1980年代创作的版画中,还能见到强烈的叙事性,那么到了1990年代中期,这种叙事性减弱,情绪感和平面感得到加强。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方力钧以游泳为题材的木刻版画,刀法并不像传统木刻那样注重形象的精准或细节的刻画,而以其独创的“乱刀法”,更求意象,而不求形似,随性挥洒之中,也更多一分趣味。
但更明显的变化是尺寸。1995年,一直期望在版画上有所突破的方力钧开始创作大幅版画。传统上,受制于制作工具、材料等限制,版画作品向来多以书籍插图、藏书票等小品为主。已经积攒不少大型国际展览经验的方力钧意识到小幅版画的局限性,只可惜传统的刀法和印制工艺始终不能达到他预想的效果。直到1996年,方力钧受邀来到奥斯陆,看到了歌手、艺术家瓦格纳用电锯制作木刻作品,“这正符合我寻找简明、朴素的创作方法的梦想。”
方力钧,2020,木刻版画
受此启发,方力钧会像工人手持着电锯,一边行走,一边在大块木板上刻出他需要的线条和块面。电锯弥补了木刻刀的局限,在木板上留下的痕迹简洁、锋利而强悍。这些线条切割出的块面区域,连同画面色彩,都极简到了不能再少的程度。
面对这样的作品,观众有时可能会觉得,“这没什么好看的”。而这正是方力钧想要实现的效果。“我拒绝你看进去,我要把它最简单化……我得把画产生作用的时间定在记忆中,只允许你记忆,不允许你看。”方力钧说。
04
痛的体验是创作的核心
从版画的视觉平面性,到陶瓷的空间造型能力,不断变换的材料和工具,带给方力钧的首先是一种活力和新鲜感。在方力钧看来,只有时常在各种媒介之间反复跳跃,直面不同媒介语言制造的挑战,才能让自己保持思维的活跃。
不过,多样化的媒介运用带来的新鲜感再多,也只是表面现象。在方力钧的艺术里,表面的变化再丰富,作品的内核却从一而终,那就是生命的痛感。
方力钧,2006,布面油画
方力钧至今记得1984年随单位到太行山写生的经历。那个晚上,他被同事们灌醉了,感到醉酒的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但同时,他又异常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强大力量。
对于年轻的方力钧,这次经历是一次顿悟。他意识到:与其大老远去体会别人生活的皮毛,不如深挖自己内部的能量源泉。写生,写的是人生感受。
说到底,创作是关于人的。“人”也一直是方力钧作品中最大的主题。这些作品围绕“人”的本性、处境、欲望,从各种角度来展开讨论,试图在永远处于无限变化的人性中,捕捉到一些共性,那就是当下人们的生存境况。
方力钧,2016,木刻版画
对于方力钧,他的创作是从生命当中生长出来的。他坚信,自己的创作一定要跟人发生关系。“人的一生,最受教义、得到喜悦最多,受伤害最大、最有痛感的其实都是来自于人,尤其是熟悉的人,人对你的生命影响最大。人也是你储备最多的素材。”
这不由得让人想到,方力钧关于艺术家与创作的“螺丝理论”。在他看来,艺术家的作品应该是和需求相匹配的,“就像螺丝钉和螺丝帽一样,任何精美的螺丝帽,一旦滑丝了,它就没有价值了。”
“多糙的螺丝钉、螺丝帽,只要它们能拧在一起,相匹配,那就是最好的结合。”方力钧找到了值得让他一直坚守的创作母题。如此看来,他是一个幸运的艺术家。
(来源:SKPRendezvous)
艺术家简介
方力钧,1963年出生于河北邯郸,198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同年7月1日入住圆明园,并逐渐形成圆明园画家村。1993年创建宋庄工作室并逐渐形成宋庄画家村。2014年创建“中国当代艺术档案库”。
方力钧曾在德国路德维希美术馆、德国国家美术馆、阿姆斯特丹城市美术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瑞士阿丽亚娜陶瓷博物馆、意大利都灵市立现代美术馆、澳门艺术博物馆、台北市立美术馆、香港艺术中心、上海美术馆、湖南省博物馆、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等美术馆和画廊等重要机构举办过个展。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光州双年展、上海双年展等众多群展。作品被纽约现代美术馆(MOMA)、蓬皮杜国家艺术中心、路德维希美术馆、旧金山现代美术馆、西雅图艺术博物馆、荷兰STEDELIJK博物馆、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美术馆、澳大利亚昆士兰美术馆、福冈亚洲美术馆、东京都现代美术馆、日本广岛现代美术馆、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广东美术馆、何香凝美术馆、湖南省博物馆、中央美院美术馆等众多公共机构收藏。
出版个人画册、图书《方力钧:编年记事》《方力钧:批评文集》《方力钧:作品图库》《方力钧:云端的悬崖》《方力钧:禁区》《方力钧版画》《像野狗一样生存》等56本。并被中央美术学院、四川美术学院、景德镇陶瓷大学、西安美术学院等23所国内大学聘为客座教授。1993年,作品《系列二之二》登上《纽约时报周刊》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