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有鱼” | 从将“水墨”作为探索世界的方法，转向将“自己”作为方法

作为不同领域的领军人物，他们被时代选中，肩上沉甸甸地压着“守正创新”的使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周京新给人的印象，正是这样一位水墨疆域里的深耕者、开拓者，以其极具塑造感的造型语言，在宣纸的方寸之间，进行着一种严谨而恢弘的建构。

那是一种“水墨作为责任”的状态。他必须思考，如何让古老的写意精神在今日焕发生机，如何让笔墨语言与当代视觉经验对话。他的探索无疑是成功的，他建立起一个强健、饱满且极具辨识度的视觉语言。

在江苏省美术馆2025年度学术邀请展“周京新：有鱼”现场，当那些挣脱常规体量的大鱼在宣纸上舒展身姿，观者看到的不仅是物理尺度的放大，更是一位水墨画家在十余年画鱼历程中，对创作本质、生活真谛与笔墨语言的持续追问与全新认知。

展厅里这些“大鱼”的诞生，标志着一个意味深长的转折。他拥抱了创作的“不可言说性”，以及个体体验的私密性与有效性。这是一种精神的“松绑”，回到了一个更本源、也更动人的起点——“我”的愉悦，“我”的困惑，“我”的率性而为。

这令人想起社会学家项飙所说的“把自己作为方法”。周京新的“有鱼”阶段，正是这一理念的生动注脚。他不再将自我投射到一个庞大的“当代水墨”命题中去寻求坐标，而是反过来，以这个具体的、丰富的、充满缺憾又生机勃勃的“周京新”为方法、为尺度、为出发点，去重新丈量并激活他面前的一切——从一条小鱼到一张丈二宣纸，从一滴偶然的墨色到整个水墨传统。

周京新在面对“你要表达什么”这一经典诘问时的语塞与最终放弃，以及他选择“有鱼”这一近乎直白、不假修饰的标题，完成了一次静默而有力的宣言。这宣告了他的艺术实践完成了一次根本性的蜕变：从将“水墨”作为探索世界的方法，转向将“自己”作为方法，让水墨成为这一探索过程的自然显影。

在“有鱼”系列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周京新重心的偏移。他不再是那个站在“水墨”岸边、用娴熟技法垂钓的渔夫，他纵身一跃，将自己投入了生活的鱼池之中。

“有鱼”即是“有我”。

周京新与鱼的结缘，始于一场偶然的艺术邂逅。十多年前，当他首次将笔墨投向这一传统题材，便发现看似简单的游鱼暗藏玄机——每一种鱼的模样、姿态乃至“脾气”皆不相同，而鱼的灵动与水墨的写意竟有着“天赐良机般的暗合”。

最初的创作，他沉浸于“琢磨鱼之乐，享受知鱼之乐”的探索中，为了捕捉鱼的本真形态，他累计收集两万多张鱼的图片，作画时必从中寻得“原形”参照，再以笔墨语言塑造写意之鱼。这一阶段的《游系列》，无论鱼的大小还是组合关系，都遵循着现实中的体量逻辑，笔墨聚焦于鱼的具象特征与灵动气韵，在“做加法”的探索中锤炼造型与笔性，追求“笔底有鱼，鱼中有韵”的境界。他彼时的思考，是如何让笔墨精准传递鱼的生命质感，让观者透过纸面感受到游鱼的自在欢愉，这是对“形似”与“神似”平衡的传统命题的当代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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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系列》

创作的转折，始于一张偶然绘制的金龙鱼。面对画室中闲置已久的丈二宣纸，新到的大狼毫笔触发了他的创作冲动，那条即兴而成的金龙鱼虽多次展出，却始终让他心怀遗憾。这份遗憾最终催生了“丈二纸上一条大鱼”的专题创作，也标志着他画鱼题材的核心转变——从“正常体量”到“宏阔尺度”，从“鱼群呼应”到“孤鱼独舞”，更从“笔墨塑鱼”到“笔墨即鱼”。之前的“做加法”是对传统笔墨语言的深耕与积累，而当下的“做减法”，则是在大尺幅、大笔墨的格局中进行凝练与提纯，于纵横挥洒间追寻笔简意足的境界。

他不再执着于鱼的细节复刻，转而让鱼的结构、姿态与动势全然由高度概括的笔墨构成，此时的鱼，成为笔墨自身表现力的载体，墨色的浓淡干湿、笔触的提按转折，都在诉说着生命的张力。

我们遭遇的不仅仅是一群视觉上极具冲击力的“大鱼”，更是一个艺术家完整的、正在进行中的生命状态。如展览题目“有鱼”一般，它不定义，不解释，只是陈述一个状态。它指向的不是鱼本身，而是“我”与“鱼”共存的这个事实，是“我”在画鱼这个行为中得以确认和展开的整个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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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鱼》系列

当“自我”成为方法，艺术的意义也随之发生了深刻的改变。

“你要表达什么？”这个问题本身，依然停留在“信息传递”或“寓言象征”的传统框架里，它要求一个可以被语言概括的“内核”。但对于周京新而言，当他将“自己”作为方法，画作本身已不是结果的呈现，而是过程的全部凝结。那六十多幅丈二大鱼，就是他在一段时间内，与纸、与墨、与笔、与记忆、与想象、与失败、与惊喜反复纠缠的生命日记。

因此，周京新的“有鱼”系列，其深度不在于他将鱼画得有多大、多像、多有意境，而在于他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艺术家如何实现内在的转向：从一位背负着水墨传统行囊的朝圣者，转变为一位以自身生命为实验场和出发点的探险家。他的笔墨依旧精湛，但这精湛不再是为了证明水墨的当代价值，而是他探索自我时，身体自然流露出的、无法伪装的修养与痕迹。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种方法，于是，画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怎么画也不是技法的炫耀。重要的是，在每一笔落下之时，那个真实的、纠结的、顿悟的、一厢情愿的“周京新”，是否在场。

而这，或许是艺术能抵达的最本真，也最自由的状态。

将“自己作为方法”，意味着创作的核心不再是预设的图式或笔墨程式，而是艺术家在特定时空下的全部生命感知。那只不断掉色的“大狼毫”不再是需要被克服的“麻烦”，而成了他必须与之共舞的伙伴；在“差不多”时藏入的小鱼，并非构图法则的产物，而是他彼时彼刻“灵机一动”的直觉。这些都不是“水墨方法论”能够预设的，它们是“自我方法论”在动态过程中的即时捕捉与创造性应对。

“山麻纸”与“大狼毫”合伙“对付”他，在周京新的创作自白中，这生动的描述揭示了一场“自我”与“物”的真实对抗。艺术不再是一场优雅的表演，而是一场充满张力、甚至有些“狼狈”的搏斗。他不再追求对工具的绝对掌控，而是承认限制，并在限制中开辟新的可能。这种“对抗感”，正是鲜活生命介入的证明。

在创作这组作品中，周京新跌入冰冷鱼池的经历，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时刻。那一瞬间的“狼狈”，击碎了所有关于“鱼”的浪漫想象和客观观察的幻象。他顿悟：“我对鱼的所有看法、想法和画法，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一刻，或许他从对客体“真实性”的执念中解脱出来，完全拥抱了主观的、个人的“一厢情愿”。

在江苏省美术馆的展厅中，那些游动的大鱼不仅是笔墨的杰作，更是精神的象征——它们挣脱了物理空间的限制，也挣脱了认知的边界，邀观者一同进入“心游无界”的艺术之境。

于周京新而言，水墨的初心，不在于精准地描绘鱼，而在于真诚地呈现那个“在看鱼、想鱼、画鱼，甚至跌入鱼池”的、完整的“我”。于是，掉色成了独特的“色源”，“遗憾”催生了全新的系列。

于观看“鱼”的我们而言，也许可以以“鱼”为镜，学会顺势而为，将生命历程中的一切，包括意外与缺憾，都转化为人生的风景。

这份“自己当真就足够了”的生命态度，正是周京新给予当代艺术最珍贵的启示。

（来源：相惠）

艺术家简介

周京新，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九届副主席，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江苏省美术家协会原主席，江苏省国画院名誉院长、艺委会主任，南京艺术学院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国家画院特聘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美术创作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中国画作品《水浒组画》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银奖，《扬州八怪》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银奖，《西游记组画》获第八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战洪图》获第九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奖，《羽琳琅》获第十届全国美展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