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阳光斜射在建筑上,碧色与黄色交映。我们自驾的车轮轧过滇南丘陵的褶皱,向今天的目的地——“石屏古城”奔驰。
当导航显示到达“石屏古城”时,我才发觉轮下的柏油路早已化作青石板,斑驳的老墙仿佛老人脸上的皱纹,将我们温柔地包裹进六百年前的光阴里。
我们找了一间民俗下榻,当推开“龙荷山舍”的雕花木门时,天井里的三角梅正把最后一缕夕照揽入怀中。
这是由主人家的一座三进四合院的老宅改造而成的新型民宿,其中藏着精妙的空间密码:滴水瓦当承接百年雨水,六合门上“耕读传家”的鎏金字迹仍然清晰可辨。
我问管家在哪能吃到石屏豆腐?管家递来房间钥匙并告诉我:“古城九井十八巷,出门沿着石板路直行至一座‘老房子’里就可以品尝到您想吃的石屏豆腐了。”
于是我们沿着主人手指的方向走去,七十二条巷道如同血脉在古城肌理中蜿蜒。
脚步叩响石板,也惊醒了沉睡在砖缝中的往事。
踩着月光般清冷的青石板深入巷陌,我看到墙缝里探出的蕨类植物在巷风中轻颤。转角处忽现的八角古井让人恍然:原来“石屏”之名不仅源于城北异龙湖中的礁石,更因这星罗棋布的甘泉。
井台边磨得发亮的绳痕里,依稀可见昔日豆腐挑夫们打水的身影。
豆子的焦香像条调皮的小蛇,倏地钻进我们的鼻腔。我们循着气味推开“老房子”虚掩的院门,竟撞进了豆腐王国——院中三口陶缸盛着乳白豆浆,竹匾上晾着方寸雪肤的豆腐坯子。
烤盆前戴蓝布头巾的老板娘抬眼笑问:“可要尝尝石屏的活化石?”
没过一会儿,我们便围坐在火山石烤炉旁,看豆腐块在炭火中渐渐鼓起了金黄气泡。
蘸水碟里正上演着小米辣、花椒与卤腐的狂欢,当豆腐的焦脆外皮在齿间迸裂的刹那,六百年前那口酸水井点化的奇迹终于有了具象,老板娘说石屏人血管里流淌的都是豆浆,这话我信。
晚饭后我们穿过古城的“通贡门”,夕阳已把石屏火车站的站台染成了琥珀色,目光凝结的一瞬,我仿佛听到1915年的汽笛声穿透时空。
法式站房的穹顶上,白鹇鸟浮雕振翅欲飞,地板砖铺就的候车室还保持着古朴的模样——这是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最倔强的注脚。
指尖抚过泛黄的记载着铁路修葺的文献,百年前,乡绅们变卖祖宅的身影恍在眼前:他们用紫陶茶罐里的银元,在法国人测绘的图纸上,硬生生凿出了一条属于中国人的钢轨。
我看到了停驻在铁轨上的米轨小火车,绿皮车厢里飘着豆腐宴的香气。
当彝族姑娘们唱起海菜腔,车窗外的火龙果田正将暮色烧成绛紫。在这流动的盛宴里,殖民者的蒸汽机车轰鸣,终究输给了石屏人围炉夜话时薪火相传的文化基因。
夜色漫过古城文庙的棂星门时,我们在迷宫般的巷道里成了时空的囚徒,找不到回家的路。
漆黑的巷子里,我们借着手机的微光探路,一位手牵稚子手的中年男子来到我们身边,舒建新赶忙上前问路,他特别热情的说:“叔叔阿姨,古城天黑路不好走,我家刚好离你们住的地方不远,我来为你们带路吧。”
我们被他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路走来舒先生与他随意的攀谈,他也边走边为我们如数家珍的介绍着古城的今昔。
走到他家老宅前,他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为了保护古城,十多年前政府就动员我们搬出老宅,政府正筹划资金修缮,有朝一日,我相信一定会有一座修旧如旧的古城带着鲜活古老的韵味展现在新的石屏大地上,到那时您一定要再来看看复活的石屏。”
他眸中闪着异样的清亮,月光淌过朱漆剥落的门楣下的那块匾额,他七岁的小女儿突然指着门墩的石狮说到:“爸爸,狮子在流泪。”我们驻足细看,原来是石缝里渗出的夜露。这偶然的童言,却成了古城最好的隐喻,那些被时光啃噬的伤痕,何尝不是文明延续的印记?
我们穿行在明代商铺的骑楼下,听他讲述着搬迁新居那夜的月光如何浸透雕花窗棂:“老宅梁上的燕子,第二年春天还在原处筑巢呢。”
躺在民宿山舍的床上,我们渐渐进入梦乡:我似乎穿透时空看到了袁嘉谷殿试时的狼毫、陈鹤亭勘测铁路的罗盘、豆腐西施点卤的竹勺......这一切都在我的梦境中流转。
直到晨光爬上花窗,檐角风铃送来滇越铁路的汽笛,这鸣响在中国西南边陲清晨的汽笛声,是这座古城在时代浪潮中最温柔的晨醒之鸣。
离城时我们特意绕道城东玉屏书院,文庙、学童们正在百年前的石板操场上诵读……他们的声音与古柏上的鸟鸣交织,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古韵,哪是新声。
或许这正是石屏最动人的模样:在沧桑的褶皱里,永远葆有文明传承的温度。
至此,我们结束了历时20天的春季云南、广西自驾游,决定返回普洱。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中国水墨画作品为舒建新原创
(文/马悦英,来源:茶马古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