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建新丨石窟千年藏古佛，鬓发几度逐流光——再游云冈石窟有感

秋日一大早直奔云冈石窟，景区外的停车场便已车满为患，游人如织了。虽已过了国庆长假，石窟正门的通道前依然人头攒动，照相的照相，喧哗的喧哗。

我们避开人潮，乘坐景区车直奔主题而行。夫人腿脚已不甚灵便，拄着一根竹杖，我则在后亦步亦趋，随时准备搀扶。这般景象，倒与那石窟中历经风霜的佛像有几分相似了——都是岁月雕琢过的物件。

记得二十多年前初遇云冈，还是在青丝未改的年纪。那时只觉洞窟幽深如迷宫，满壁的飞天彩带在昏暗里飘摇，教人目眩神迷。

二十年中我曾数次至云冈，今儿自驾而来，车轮碾过京畿平原，穿过燕山余脉，直抵这塞上佛国已是白发相催时节，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山门前的菩提树已亭亭如盖，电子讲解器里流淌着浑厚的男中音，连最险峻的“悬空窟”都架起了玻璃观景台。可真正改变的不是这些，而是浸透岁月的眼睛，开始懂得在斑驳的雕痕里辨认时光的掌纹。

景区设施确实比从前好了许多。平整的步道，明晰的标识，甚至还有几处供人歇脚的长椅。

记得初来时，这里尚是荒烟蔓草，碎石当道，如今这般便利，反倒使人觉得少了些什么：便利与原始之间，大约总有一道难以调和的鸿沟。

眼前便是云冈石窟了，跨入山门既见石佛，北魏在此开凿佛窟，将信仰深深镌刻入山岩。

看得出夫人似乎被眼前的石窟震撼了，激动地说：“哇！恍惚间我仿佛一步跨越了千年的门槛。那佛窟的石像，千年未曾移动，却仿佛挟着古老的风，扑面而来，卷动着我的衣襟与心跳。”

她一路出入各个石窟，兴奋不已，走累了就在长椅上歇息片刻。

我们携手缓缓走入露天大佛的怀抱，佛身巨大，半阖的眼帘，低垂着，望着熙攘又速朽的我们。

风霜侵蚀的痕迹遍布佛身，但佛陀那庄严气度却丝毫未损，仿佛时间只绕行而过，未曾真正动摇其根基。

石头的表面已磨蚀粗糙，可那衣褶线条依旧柔和流畅，依稀能想象北魏工匠用锤凿的细腻心跳，把彼时的阳光与虔诚，锻造成了石头里这永恒不灭的韵律。

千百年来大佛依然端坐如仪，秋阳从大佛左肩滑向右手，袈裟褶皱里的光影便活了起来，仿佛千年前僧人们诵经的声浪仍在石纹中流淌。

身边的游人们争相在佛前留影，或双手合十，或展臂欢呼，佛却只是沉默。

我想，佛若有灵，见这芸芸众生，不知作何感想。夫人忽然扯扯我的衣袖，指向佛的右肩——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纹，自肩头蜿蜒至肘部，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是工匠们刻坏的吗？”她问。

我摇头。北魏的工匠们不会留下这样的瑕疵，想来是后世某次战乱或灭佛运动的遗迹。那些高举火把刀斧的人，自以为能毁灭信仰，却不知信仰早已渗入石髓与山河同在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而粗粝的石壁，触感之下，是历史刀劈斧凿般的深刻印痕——那些风化的凹槽与裂隙，便是时光巨掌抚过的皱纹，无声地铭刻着千百年来的日晒、雨淋、风沙与霜雪。

脚下石阶上残留的露水，映着天光，像是散落的珍珠。

日头渐高，流连忘返间，正午的阳光已变得明亮而直接，将石窟群照得更加清晰，却也洗去了几分清晨的朦胧诗意。然而，那份沉淀千年的厚重与庄严，在朗朗乾坤之下，反而显得更加磅礴。

当不得不告别时，老妻频频回望。在秋日高远的晴空下，那赭黄色的山岩与巨大的佛影，构成一幅永恒的画面。大佛垂目的姿态，如沉静的星辰，将无言的慈悲与肃穆无声地播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归程中，晨间的清冷已被秋阳的暖意取代。然而，石窟的景象却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坐在车中，夫人感慨地说：“那静卧于天地之间的石佛，不仅是北魏王朝辉煌艺术的丰碑，更是时间洪流中岿然不动的礁石。这石壁上的佛眸始终静观，洞悉着一切生灭，也包容着一切喧嚣与寂寥。”

此刻，我才更深切地领悟到：那些风化蚀损的痕迹，并非衰败的象征，而是世间这位最严苛也最公正的鉴赏家，为古老艺术烙下的最深沉的勋章。

这趟清晨的云冈之行并非结束，而是我心中一场未尽的、永恒的朝圣之旅的开端。

（文/舒建新，此文为2024年秋季河北、山西自驾游纪实，文中部分照片来自网络，中国画水墨写生作品为舒建新原创，来源：茶马古道上）

画家简介

舒建新，祖籍山东青州。中国国家画院美术馆原馆长，中国画学会理事，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一级美术师；2010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丹青云南神韵楚雄——舒建新中国画作品展》；2015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丝路丹青茶马古韵——舒建新中国画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