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王明明、韩修龙
韩修龙(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古书诗画赏析者。以下简称“韩”):
您经历了中国画对传统的批判、革命、创新的年代,多年过去,您创作了《怀古寄情》中那一批长卷式的作品后,又投入了百幅古诗词意画的创作,这一百幅作品与那一批长卷,在创作上,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王明明(著名画家,以下简称“王”):
这批传统题材的作品中,从1987年开始创作手卷,每年都画几卷,这样陆陆续续地积攒形成了一个系列,在2008年举办了“怀古寄情”手卷专题展。我近四十年间,经常创作古诗意画这一类的题材,有独幅创作,也有以册页形式的创作。中国画有它特有的形式以及特定的传统题材,我在创作的过程中,对传统不断深入学习领会、发现发掘,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再去创作,古诗词是我传统题材创作产生灵感的一个重要载体。
韦应物《秋夜寄邱员外》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07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知天命平常心
观湖临风而居松泉寄语至乐
韩:您以传统中国画的形式来表现这类题材又是如何思考的呢?
王:世界艺术史中,中国画艺术有着重要的地位,它不仅需要创新,更需要传承,包括它的独特表现形式也需要传承。手卷在一千多年的中国画的历史长河中,基本表现的是大的题材,是历史的画卷。比如《千里江山图》《清明上河图》《乾隆出巡图》等,记录了当时重要的历史事件。手卷以独特的散点透视来表现宏大的场面,以把玩的观赏形式来展现,给人以近观精致入微,远观整体恢宏壮观之感。
很多前辈大家留下了关于《西园雅集》,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十八罗汉》,《兰亭雅集》等古代文人题材的作品,我被他们精湛的艺术所打动,从1987年开始不间断地进行手卷的创作,并结合自己游历名山大川的体验,对古人的经典题材进行再创作,以期续上在二十世纪少有画家涉及的手卷形式的传统,用清代的宣纸与墨,以传统的笔墨表现这类传统题材,收获很大。
古诗意画百开册页是我的另一个创作系列。册页也是中国画特有的表现形式,历代画家留下了诸多古诗意画精品力作,如二十世纪陆俨少先生创作了杜甫诗意百开册页精品。近四十年间,我不间断地画了一些册页,主要以十开、十二开、十六开为主,其中古诗意画是表现的主要题材。自2006年至2008年这百幅册页我仅画了二十几幅,因行政工作忙就放下了,2014年又继续画了一些,近三年从岗位上退下来,有时间了,才把它完成,时间跨度为十二年。
对于一些重要题材的创作,我都是通过几年或十几年的创作过程积攒完成的,而不是在一个非常短的时间内完成。原因有三:一是三十年间,自己以行政工作为主,创作变成了“业余”;二是我在有限的创作时间内,始终在尝试不同题材的作品,比如古代、现代人物,花鸟,山水,书法等,自己有感而发去创作,不随波逐流,也不被委约任务画所驾驭,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三是创作的每个题材需要有不断学习和领悟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个感悟积淀的周期弥足珍贵。
中国的唐诗宋词元曲,在世界文化历史长河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历代有很多的画家都表现过诗意图,而且中国画讲究诗画结合,以画来呈现诗的意境。我的这套百幅古诗词意画,尺寸为71cm×30cm(两平尺),力求以传统画法,包含人物、山水和书法的综合技法表现,尤其是对诗句意境的呈现,对自己也是一种挑战。
王维《渭城曲》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3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万趣融其情思
养和酒意诗情谁与共乐孤独
韩:这一百幅作品首先从内容上而言,又是对传统的一次洗礼,对自己来说,这种挑战是必须的吗?
王:我时常在有选题构思之后,用一段时间较深入地研究古代经典,去寻找其历史发展脉络及风格演变,再着手进行创作。对我个人而言,这套册页的创作是对于中国古诗词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深入学习过程。如何理解一首诗中的背景与诗情并转化为画的意境,不是图解,而是以意达情。这不是简单的一种转换,而是对古人经典诗词理解的再创造,的确具有挑战性。
韩:往前走了一步,这个意义是不一样的,您的体会心得是什么?
王:首先是对传统的认识,几十年来,我们在批判传统中发展中国画,样式多了,视野开阔了,中国画的边界拓宽了,但中国画的基因与特色被弱化,被其他画种所改造。画种的同质化越发严重,写意画的传承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很多人认为传统写意画在二十世纪已经走到尽头,再怎么画也无法超越古人,只能另起炉灶,对自己的传统失去信心。我认为超越传统是一个误区,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高峰,是无法超越的。后辈艺术家只有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创造出具有本时代特征的高峰,这也是中国画传承的特点。
韩:您在什么时候开始接触学习诗词?
王:“文革”前后,我认识了作家张锲先生,他说,你学习中国画,在文学修养及诗词上要下功夫。我按他指点的去做,收获良多。我认为中国画家能有所成就,首先要努力提升个人修养,其中包括人格修养、人文修养、文学修养等。我在学习古文诗词的过程中,一直在思考诗词与中国绘画在意境、意蕴与境界的必然联系,从中找出共性与不同艺术门类的特性,从而去寻找自己的落脚点及方向。
我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重点在意境上下功夫,并不是只追求技法和造型及观念的更新。国画的核心是通过笔墨去表现中国画的意境。意境是如何产生的?我从古诗词中领悟出很多东西,在绘画创作时着重在立意上,虚实上、意境上下功夫,强化中国画的元素与特点。
李之仪《卜算子﹒相思》词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5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知天命
心心相印诗情秋水远画意晚山明
韩:当今有很多画家表现古代题材时注重人物的刻画,忽视了意境的表达,如白开水,直来直去。
王: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外的机构约我办画展,请我画李白、杜甫等历史人物,或请我画以人物肖像为主的创作,说这类题材藏家很喜欢。但我并没有按他们的要求去创作,我认为这类题材应以情景交融的诗意表达最为合适。因为每个人理解的李白和杜甫形象都不一样,画家越是刻画得细,观众的认同感越少。从那时起,我一直坚持情景交融的创作理念,在山水、花鸟与人物相结合上下功夫,力求打通人物山水花鸟分科的局限,并不断强化中国画的意境表达。
韩:我在想,您与古贤对话,是通过对前辈已创作过的这类题材的参考、借鉴、生发,变化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来传承传统、研究取舍传统,就此百幅作品的创作来说,在您的创作道路上有何思考?
王:这是阶段性的一个成果。我把对古诗词的研究、理解和感悟创作出来。用很大的精力创作这套古诗词意图册,给自己提出一个课题。我现已迈向七十岁,视力可以,精力可以,所以我还能画小东西,画到一个极致,以后可能画不了了,这类创作可以画一个句号。
如果当前不给自己提出具有挑战性的创作选题,有可能就放过去了。对传统的题材,需要反复地锤炼。在不同时期理解程度是不一样的。
韩:这对您的人生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很充实的,这一百幅画出来,自有它的意义在。
王:我在创作的时候,有时画得并不顺,每一首诗词的内容不一样,作家的心境不一样,我需要深入理解其内涵与背景,根据诗境创造不同的画意,力求每一张的意境有所不同,给自己提出挑战。
韩:也像我给您的百幅画配这些短文一样,也是一幅都不同,一篇一篇也就不一样,有时候看似很相近,但还是不一样。当你认真去找一些资料,认真地去思考的时候,就不一样。
王:我看您的文章,写得很好,为读者、观众理解诗情与画意架起了桥梁,思路很开阔。
韩:不能限定读者的想象力,已给的外延空间是很大的,应该有自己思考后的东西,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关于您传统题材这一绘画风格,是在何时建立的?都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王:我对自己的风格并没有刻意地去追求,我一直在研究中国画艺术风格形成的规律,刻意强调风格往往不能如愿。中国画难就难在个人风格确立的长期性和不确定性,自己是没有办法设计规划的。有些画家很早就形成鲜明的风格,但形成后就结了壳,很难突破。当代有很多画家,从传统的技法中抽取一些符号以强化自己的绘画语言,一时新鲜,其实到后来也无法走下去。过分强求一种风格,实则只是形式上的表现,看后不能入心。
刘方平《月夜》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7年
钤印:潜心斋王明明印自在意有余光风霁月
韩:您如何去表现自己所感兴趣的题材呢?
王:我的创作核心是,画法是根据题材来调整的,这是一个总原则。我涉猎的题材非常广,古今人物,花鸟、山水等,这些都需要深入挖掘内涵,即法无定法,无法至法,法随心生。不同的语境中,首先是内容决定形式,一种固定方法并不能表现变化多端的大千世界。我画古诗意,强调与古人的意蕴相通,力求进入传统的源流中,以自己对古诗词的理解,用画意去诠释这些诗词经典。我认为创作的题材决定采用什么样的画法,个人感受与观众的感觉相通,这是我对于题材与风格把握的尺度。
韩:您的传统绘画样式,这一审美方式,对当代而言,是否正是当下社会所需要的,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您是如何思考的?
王:我是当代画家,用传统绘画语言表现古诗词,进入传统语境中,必然带着21世纪画家的时代特征和时代审美。我在百开册页的整体风格上,力求在传统文脉中挖掘,从写意画的技法、意境的表达,去突出古意的特征。摒弃连环画插图的方式,按着中国画独幅作品的规律去创作。
张旭《山中留客》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6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散逸神逸
韩:您只是认真做,其实这本身也是一种传承。
王:做一件事情,自己下的功夫若是比别人深一点,可能出来的效果就会不一样。中国画难就难在是集修养积淀、笔墨书法功夫、需长期积累而大器晚成的艺术,不是只有造型能力、有观念、有激情就能成功的。平常心与心态平和最重要。把任何一件事情做好,都需要具备耐力与毅力,实则是守住寂寞之道,有不被名利左右的自信,要去除浮躁之心。
我追求的是雅俗共赏,让更多的人能够理解并产生共鸣。中国画需要的是在有个人风格的基础上传承,这需要在寂寞之道上下功夫。我不追求艺术上的标新立异,我崇尚的是平中见奇,平淡中的不平凡。我力图在酝酿阶段下苦功,但观画的体验感是轻松的。如果只在新奇上追求,很可能会带出感官刺激后的乏味。许多传统绘画初看不起眼,觉得很平庸的一张画,可是细细品味后,会感到回味无穷,很难超越。
韩:这恰恰是自然的状态,没有刻意。刻意的东西往往是带了一些负面的东西。您采用的中景绘画手法,把人物适当拉近,与自然融合为一体,是那样的相融相恰,是在表现您“天人合一”的思想吗?
王: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中国古人的智慧,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把握。我不断地在协调和平衡画面中人与自然、人与景、花与鸟、山水与人物的关系。在矛盾对立统一中,使画面整体和谐,这是一个大的原则。我努力体悟老祖宗在哲学美学中天、地、人这个层面上的智慧,再运用到创作里,收益颇丰。
张旭《桃花溪》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9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望山寻水古淡养和
韩:在这批作品创作之初与创作过程中,您是怎样研究这些经典诗词的,有什么体会?
王:我在大量的古诗词中寻找既能打动我又有画面感的,选题主要是唐诗宋词中大家耳熟能详的诗词,且适合绘画的意境表达,去寻找诗情之外的画意。这需要自己慢慢去研读,去细品。古代先贤们的诗词中隐含了激情、愁苦、离别、感怀、悲伤、欢愉⋯⋯在理解诗的内涵之后,用画笔表达诗的意境。
韩:很多历史上的文人无论再怎么失意失落,最终都没有真正地放弃,他还在追求,那种对家国的忠心,我在写这些文章时,我觉得把握住了。
王:古代先贤有着强烈的家国情怀与文人风骨,其表现在诗歌作品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让我感受到他们的胸怀与境界,其中,留在历史上最感人的是悲伤与寂寞。文学悲剧中隐喻的东西越多,后代研究它的人会越多—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环境使作者写出如此令人深省的艺术境界?
韩:比如我写苏东坡,他被发配到南方,要说情绪不低落,这是不可能的,他是人,不是神,但是最后他对皇上和国家的忠心还时时在,处处在。他给朋友写信的时候,叮嘱人家多保重身体,要为国家出力,类似的话在他的一些信札里都能发现。
王:历史上的陶渊明、苏东坡、欧阳修、辛弃疾、李清照⋯⋯都是在逆境中留下诸多经典的文人雅士。自己如何理解与表现,这个尺度一定要把握好,把他们的人生境界和胸怀表现出来最重要。
韩:要把积极向上的这一点挖掘出来,他在骨子里对家国的那种忠心与担当是始终存在的。
王:苏东坡如果没有那样的人生体悟和曲折就写不出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样的名篇。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9年
钤印:明明写意意在象外写心独存望山寻水
韩:先贤经典的哪些诗意图式对您产生过影响,您是怎么继承和突破的?您说过,每创作一幅,都要经过一番思考,想必是充实而又愉快的吧?
王:我主要是从传承的角度去创作,传统的精髓归于大道,研究规律至关重要。有针对性地去吸收,把吃进去的东西变成营养,基于个人生活体验与人生阅历“再创作”,自然会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种风格在中国画传统源流中似曾相识,但笔墨意境又有自己的面貌和新意。
韩:价值就在这儿。
王:是的,传统诗词和各门类传统艺术中的程式与规矩正是由于不同于西方,才具有独特性。梅兰芳突破京剧的程式和规矩,创立新风,脱颖而出,齐白石画中的题诗则出新境,可以说明他们在各自领域中没有另起炉灶,反而在历史长河中另立高峰,延续了中国艺术在世界中的特殊地位。我近二十年的创作有意识地进入传统,不断学习借鉴吸收其精华,创作历史题材的手卷和古诗意画册页以延续近代艺术家很少涉猎的题材与形式,在程式和规矩中求新意。我从不强求自己一定要达到什么目标,不求超越别人及古人,只求能不断提升、超越自己。
韩:在图式上,这百幅小竖幅与您自己的那批手卷式作品在创作上大不相同,这就相应地需要调整创作思路,您是怎么思考的?
王:传统中国画有中堂、四条屏、八条屏等,手卷有所不同,有其特殊的表现形式。创作横幅手卷的考验在于其丰富性、复杂性、故事性,以及画家对整体的把握能力。在小幅册页中,我追求的是要小中见大,更加凝练,笔墨精到,在意境和情趣上下功夫。
韩:以您创作的具体作品为例,比如朱熹的《半亩方塘》《读书有感》,或者是王维的《山居秋暝》,谈谈您是如何把握思想主题的。
王:朱熹这四句诗是非常经典的,蕴含了中国文化,他描写了一个“半亩方塘”的美景,特别是最后那一句“唯有源头活水来”,我的理解是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经典解释,“源头活水”很重要,有它的深刻寓意。这首诗我强调用简洁平淡的画面表现出来,观者既能通过读诗理解其内涵,又提升了对画的理解,做到相得益彰。
韩:题诗往往是帮助画家来解决一些问题,是一种补充。
王:中国绘画艺术和文学间的紧密联系让强调绘画中的文学性成为必然。诗与画可以互相转换的观念和西方绘画有所不同。如何用绘画的语言去表现?比如画张旭《山中留客》的诗意,反复推敲,最后我是把色墨泼上去以表现它的“春晖”“晴明无雨”和“入云深处亦沾衣”的意境。此诗不能勾线,必须要通过画面呈现湿度和意境。
晏殊《采桑子•时光只解催人老》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 2019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古淡残梦犹吟芳草
韩:空蒙,我感觉您的这些作品中留白与虚的地方很多,您如何考虑的?
王:中国艺术及文学中“虚灵”的运用是非常重要的。古人在诗词里面很多都是非常巧妙地运用了“虚”,从而达到更高的境界。我在这批作品中强调了虚境的表达,虚与留白是传统中国画最核心的要素,既主观又客观。二十世纪中国画受西方艺术的影响,强调造型与张力,把所有画面填满,认为这是创新的表现,但丢掉了中国画“以无胜有”的意境。虚能生境,留白是主观意蕴的升华。正如宗白华先生认为的“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诗、书、画同属一境层。”
我在画刘禹锡《秋词》诗意时,几易草稿,如何体现“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最后我把秋天的树放在画面最下端,只有树梢,画面百分之九十空白,左上角一只鹤向上飞,落款在右侧下方,给人以空灵开阔之感。
李白的诗里写“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我把远山画得非常虚,给观者留了一个想象的空间。如果我用传统山水画的皴法把远山画实,既感觉山离得近了,又缺乏想象的空间。每个画面与诗的对应,都需要深思熟虑,既表达诗意,又要强化写意画的特点,所以我一直强调诗意画不是图解。陆游“钗头凤,红酥手”的词意,经过几次构思,我最终放弃了对人物的表现,重点表现沈园的空寂,给观者更多的想象和回味。
王之涣《登鹳雀楼》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9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意有余
古淡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韩:您之前创作手卷,现在创作了这百幅古诗词意画,都是与以往不同形式的作品,您有什么更深一层的思索吗?
王:从传统的艺术形式来说,手卷和册页在一千多年的传承中,是很特殊的两种形式。手卷和册页把玩的观赏方式,需要近距离地,缓慢地翻,仔细地卷,去静心体会作品。观赏一两尺的小幅画,同样需要平心静气地去看,赏画品诗同步去感应,细心品味。
中国画讲究书卷气,要去除火气、浮躁之气而达到静心之气,这十分重要。当今的中国画是以美术场馆的空间而创作,大幅画多,小幅绘画画家反而画不进去了,能够经得起细品的画少了。
韩:这需要观众更沉静下来品读。
王:生活节奏需要跟时代接轨,可是我在思考如何用自己的艺术使观众更能静下心来。雅俗共赏很重要,好的中国画除笔墨之外,精神内涵与意境也会打动观众。坚持自己用心去创作,注重个人感受与观众感应相结合,能产生共鸣也很重要。
韩:还是画自己内心所需要的,和自己内心相照应的东西。
王:那就是说要挑战自己,对自己有所突破。应该非常清醒地知道每个阶段自己要研究什么,补什么课,画些什么。
韩愈《听颖师弹琴》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9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散逸古淡能知此意几多人
韩:无论在您一些传统题材的手卷里,还是这百开古诗意画中,选用的诗词都涉及“仕”与“隐”的问题。很想知道您在创作中,对作品中的人物思想和精神是如何把握的?
王:您问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历史上的很多文人都做过官,仕途的艰辛与曲折迫使他们在仕与隐中进行选择,不少诗词中都表现出他们内心的矛盾,痛苦与纠结。归隐是他们无奈境遇下的心之所向,他们既有远离仕途喧嚣后释怀与解脱的自在,又有对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和抱负而不能施展的失落与伤感,很多文人把诗词作为宣泄内心情绪的载体。
在仕和隐的问题上,我深有同感。我的专业是画画,但做了三十年的行政工作,并担任很多社会职务,主持画院工作十八年,绘画反倒成了“业余”。我是幸运的,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的飞速发展,使我在退休时实现了个人抱负,把北京画院及美术馆打造成了以年龄结构合理的领导班子为核心,结合年轻画家及研究团队、高效的行政团队、专业的美术馆团队的公益机构。我一直认为,自己在任时行政职务第一、创作第二,才能做好本职工作,社会职务也是一样,这是一种积极入世的态度,推动社会发展。如何对待在烦杂的行政工作之余的创作与生活?我采取了减法,减去没有必要的应酬,沉下心来工作与创作,行寂莫之道。
韩:人是入世的,作品的精神是出世的。
王:对,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艺术家的精神自由非常重要,在绘画和书法中,我追求超脱、静与自在的精神状态,通过作品表现“出世”的境界;在工作中则是积极入世的状态,在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中,使观众在赏画时能静下来是我的艺术追求。
韩:精神上的,心灵的安顿做好了,自己就安定了。
王: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处在“出”和“进”之间,平时工作经常要开不同的会,虽然很乱,可是我回到家以后就能静下来。您为我写的《潜心斋记》,虽然您尚未去过我家,但写得很好,因为您懂我的心态。自己在家里,不想受任何打扰,家是我归隐之处。
韩:如果想明白了,在位也是深山。高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王:就是要想明白了,在闹市中,出淤泥而不染。这要内心强大才能经得起名与利的诱惑,艺术家行寂寞之道才能有所成就,心态的调整非常重要。
王羲之《兰亭诗》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9年
钤印:潜心斋王明明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养和心心相印散逸写心
韩:您对自己绘画风格的追求是一种“中国气派”,在当今倡导中国传统文化于世界的意义之时,在中国画创新的大浪中,您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
王:我在绘画过程中,思考如何从优秀的传统中汲取养分,努力去探求中国传统文化和国画的本源,如何整体把握中国画的规律,即不同于西方绘画的特点与规律。如果说这种规律我们不去掌握,或者说我们用西方的很多绘画技法和语言去代替传统中国画的方式,可能中国画今后的发展会与其本源渐行渐远。从这一点来说,自己也是冒着很大风险—进去以后能不能再出来,深入到传统,或者说去探求本源的时候,是否会把自己的心性给抹杀掉,或者完全掉到古人的“深渊”里。
李可染先生“用最大的气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的论点,我认为“打进去”和“打出来”需要具备几种能力。第一种就是辨别能力。进去以后不断地吸收传统,本身是一种非常虔诚的态度,才能吸收很多所需的、想吸收的东西。第二,中国画需要临摹,临摹以后才能进步,但方法尤其重要。我的体会是读帖、读画,体会精神为主,临摹为辅,主要动脑思考,从只会动手中跳出来,给自己一个非常大的自由度,根据自身需求从传统中吸收养分,自己缺什么补什么,而不是一味地被动临摹。第三,要具备跳出去的能力,首先应具有造型能力,我说的造型能力不只是素描能力,还包括速写和默写能力,锻炼自己独特的造型方法。其四,对中国画笔墨有深入的理解、深厚的功力,以及对自己的综合能力和修养的全面把握。第五,对艺术的激情,激情才能萌生感染力。有些人在传统里面磨的时间太长,把激情和感染力都磨没了。第六,对自己要表现的题材具有整体把握能力。我想在具备这几种能力后可妥善解决“进”和“出”的问题。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意图
王明明71cm×30cm2018年
钤印:蓬莱王氏明明之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意在象外意有余
画家简介
王明明,1952年5月出生于北京,山东省蓬莱县人。国家一级美术师,无党派代表人士。
自幼酷爱绘画,儿童时代的作品曾到三十几个国家展出,曾获世界儿童画比赛特等奖、一等奖。长期刻苦学习和创作,求教于吴作人、李苦禅、蒋兆和、刘凌沧、启功、卢沉、周思聪、姚有多等诸名家,打下坚实的绘画基础。1977年考取中央工艺美院未入学,1978年10月调入北京画院从事专业创作。
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大型画展,曾在新加坡、日本、加拿大等国,以及北京、香港、台湾等地举办个展及讲学,出版多种个人画集。
1990年3月-2000年5月任北京画院副院长,2000年6月-2002年2月任北京画院常务副院长主持工作。2002年2月-2017年11月任北京画院院长。2000年8月-2009年12月任北京市文化局副局长,2010年1月-2015年4月任国务院参事室副主任。曾任: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北京市人大代表。第九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第六、第七、第八届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第四届、第五届北京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统战部海外联谊会副会长。北京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北京画院艺术委员会主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顾问,北京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央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