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艺术家无法回避自身创作所处的当下情境,他必须有宽广的视域,不断观察、审思,建立起宏观的艺术架构,才能确定自己的立足点,明晰艺术方向。虽然,中西方艺术处在不同的语境当中,又经历了各自有序的历史传承,但是从艺术本体来看,艺术是人富有创造性的活动,蕴含着人的思想,充满想象力,呈现出美的理想与丰厚的情感力量。所以,无论古今、无论中西,它都具备相同的本质和终极追求,但在这一时空坐标中,如何面对丰富多彩的艺术资源,去甄别、汲取、转化,进而形成自己的艺术面貌,丰富完善自己的艺术风格,这是需要艺术家终其一生通过创作实践来解答的。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刘巨德教授立足于水墨传统的东方精神,融通中西艺术语汇,同时,丰富的学习、创作、人生经历,历练了他的艺术,使其愈发醇厚、丰美。本期访谈中,他将自己的艺术理想表达为“浑沌之境”,这是他数十年的艺术实践的归纳总结,读者可以通过他的作品与讲述,深入其艺术主张与观念中,体会他的大境界。(阴澍雨、张译丹)
刘巨德(左)接受黄国锋采访
黄国锋:刘老师您好!首先请您回忆一下您早年的艺术启蒙。
刘巨德:我从小喜欢在墙上和地上乱画,高中的时候看到人家有一本苏联的素描人体,很羡慕。但真正的艺术启蒙还是1965年我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之后。当时我在陶瓷美术系学习,原始陶艺、历代纹样是我艺术的开口奶。一入学就是拉坯课,学原始人做泥罐子。接着是临摹唐、宋、元瓷瓶上的铁锈花纹样和民间装饰画,以及去故宫和历史博物馆看历代陶瓷经典,原始彩陶纹样、鹰形陶鼎、猫头鹰陶塑等让我记忆很深。接着训练器型的装饰纹样,从花卉写生到釉面贴花。近年来我做了一些陶艺,看来学什么都不白学。
黄国锋:接下来几年是什么样一个情况?
刘巨德:艺术上,当时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张仃院长的云南彩墨人物画,我印象太深了,感觉那些画都很大,久久在我心里回荡。直到20世纪90年代,在国家博物馆再次有幸看到张院长这批画,才发现这些画都是小画,但对我的艺术影响很大。
1970年本来应该毕业,工宣队把我们送到了二十七军的部队农场,住在河北李村进行劳动改造,我在那儿度过了三年。我喜欢观察农场院子里的小猪、小狗、小鸡等家禽,上厕所时默着画它们,包括我在街头观察到的村民吃饭、妇女挑水、小孩割草喂羊等场景,我都只能在厕所里偷偷画,因为那个时候部队不让画画。我想试试自己默画的能力,从那个时候起,我养成了凭借记忆默画的习惯。
到了1973年,不搞运动了,老师和学生都可以画画了。我很幸运有机会直接看到祝大年、吴冠中等先生作画的过程。他们画法都是“移花接木”“东寻西找”,选择性地组合作画,这对我后来的绘画影响很大。当时我与祝大年先生同住一个房间,他的写生过程我都能看到,他很爱画李村的枣树,一棵树一画一整天,记得有一次他指着院子里的枣树对我说:“枣红是国色,浑厚而不闷,亮丽而不刺”,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我曾写过一篇《尽精微、抒广大》,回忆祝先生怎样画枣树。
1978年,刘巨德(右二)和导师庞薰琹先生合影
黄国锋:在云南的6年您有什么样的经历,艺术上有什么样的进展?
刘巨德:1973年我和钟蜀珩老师被分配到云南工作,在昆明安了家,那时我和钟老师合作了《一月哀思》《欢腾的边寨》,入选了云南省和全国美展。记得老校友丁绍光、刘绍荟,常怀念工艺美院老一辈艺术家庞薰琹、张光宇、张仃等先生的艺术教学,以及张仃先生来云南写生的情况。我在云南美术出版社任美术编辑,很方便下乡、体验了很多少数民族的生活。在农业学大寨期间,我被派到云南勐海,跟少数民族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半年多,画了些肖像和风景。碰上了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我抱着这批画报考了庞薰琹先生的研究生。庞先生看了我这些画后说,“你是一块没有雕琢的玉,将来适合画大场面的人物画”,对我鼓励很大,也明确了自己研究的方向。
黄国锋:1978年您成为庞薰琹先生的研究生,做了什么研究?
刘巨德:庞先生让我把中国传统装饰艺术和西方现代艺术做比较,历代装饰画纵向比,与西方现代艺术横向比。中西历代经典纹样、经典绘画、陶俑雕塑,我尽力去阅读和临摹。其间去敦煌临摹了大量壁画,去麦积山、云冈、龙门和很多博物馆临摹了大量石刻,这是一种综合的、开放的、不确定性的比较研究。这让我开始进入艺术的源与流、装饰与写实、传统与现代、抽象与具象、中与西等思考,了解到其变化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庞先生说“传统就是边传边统”。他让我们用眼睛触摸对象、画线描,他的“带舞人物”都是默画的,这对我影响很大。庞先生转变了我的眼光和思想,把我带进中国传统艺术的深处。我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是《试论平面装饰艺术中的适形造型》,1981年发表于《工艺美术论丛》,至今影响着我对绘画空间与造型关系的思考。
1996年,刘巨德与钟蜀珩于乌兰察布后草地写生
黄国锋:您的插画和美术片《夹子救鹿》获得了大奖,您能谈谈有关这件作品的创作吗?
刘巨德:《夹子救鹿》是一个佛经故事,很动人,我很喜欢主人翁夹子,为这个形象我画了六稿,最终参考了敦煌壁画的造型、色彩,以及魏晋时期的佛像、飞天、书童,综合而成。图书刚出版,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看到,就约我去画动画。当我在电影院看到《夹子救鹿》影片时,感觉夹子像我的孩子,永驻我心里,2017年我又画了大幅彩墨画《夹子的春天》,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黄国锋:您如何理解设计艺术和纯艺术的关系?
刘巨德:我院老一辈艺术家都长有纯艺术和设计艺术两只翅膀。我想纯艺术像水,设计艺术像鱼,大艺术家也都是大设计师。1982年我开设了《图像想象》课,又称“想象构成”,是我《试论平面装饰艺术中的适形造型》论文的思考和实践,1994年成书出版,获“张光宇艺术教学奖”。它就是我对纯艺术和设计艺术某种关系的感悟,更是空间与造型之间互生互长、限制与自由创作方法的研究,为我的绘画与设计埋下了各种可能性。
黄国锋:1989年水墨画《鱼》成为您早期绘画的代表作,被吴冠中先生称为“中国画珍贵的新品种”,它是怎么诞生的?
刘巨德:有一天钟老师买回一条鱼,放在盘子里,阴阳的美引起我想画的欲望,应该说这是受中国古典阴阳观影响的结果。当年庞先生告诉我:“中国土生土长的‘老庄’思想对中国传统艺术影响最大,研学传统艺术要读‘老庄’。”我发现老子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对学艺术很重要,用慈祥的目光看待一切,用简约的方式表现丰富的一切,用不争的心态感悟一切,中国古典阴阳、浑沌的思想吸引着我,成为我至今没有完成的作业。
很多人感兴趣鱼鳞的画法,问我怎么画出来的,我说用了传统矾的技法。但这个技法对我并不是重点。我体会到艺术家有了思想,自然会生长出自己的方法,致使《鱼》《土豆》《山里红》这批画成为我艺术道路的新起点,《鱼》是美术界对我最初的印象。
2016年,刘巨德在工作室创作《光的儿女》
黄国锋:吴冠中先生对您的艺术有什么影响?
刘巨德:我很感谢庞先生把我带入传统,让我认识到美在传统文化最深处;吴先生把我引进自然深处寻美。他们都主张抽象的观看,非精准的模仿,着力捕捉气韵生动的形式美。吴先生说中国画最宝贵的是“韵”,万物的韵律、节奏、动势都有抽象美。他说绘画不讲形式不务正业,美即形式,形式美的核心是抽象美。这对我影响很大,艺术家最重要的是如何认识、观看、解释、表达这个世界,庞先生和吴先生促使我的艺术感性和理性同时深入自然与传统。
黄国锋:您怎么看吴冠中先生和张仃先生在20世纪末的“笔墨论战”?
刘巨德:在我看来,吴先生和张先生都是中国传统艺术承前启后的集大成者,但他们的个人天性和艺术兴趣不同。他们都讲究中国画的“韵”,吴先生把“韵”视为抽象的形式,张先生把“韵”视为抽象的笔墨,他们的解读不同,着力点各异,结果出现了不同的进路和主张。吴先生反对一味模仿古人图谱作画;张先生视笔墨为中国书法之道在绘画中的体现。在中国文化里,书法之道就是自然之道。我曾撰文喻吴先生为《彩色雨》,喻张先生为《黑白红》,他们的艺术思想内核是相似的。
2016年,刘巨德在工作室创作《紫藤下》
黄国锋:中西方的绘画观念在您看来有何异同?
刘巨德:面对自然和生命,西方人喜欢“打开看”,中国人更爱“抱着听”。“打开看”就是实施解剖、分析、条理,所以西方艺术家常秀解剖,科学家喜欢解析物质,结果证明分解到最小的时候没有形,只有虚。就像中国古人所言,大无外,小无内,认为解剖后没有气和韵的死亡状态并非真相,所以古人主张面对活体听之以气。由于中西对生命认识的路径不同,其哲学和美感也各异。西方人从有的角度看世界,总想找到实体的无限性。柏拉图说:“神以几何造世”,世界万物是自然内在看不见的几何形体之表象。所以西方的绘画讲究体面,为了塑造体面又引入了光影和透视。
中国人则从“无”的角度看世界,认为万物皆空,由气化生,太虚也。没有实体,只有虚空,绘画如王微所言:“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旨在模仿道,替天行道。谢赫六法明确指出“气韵生动”为第一要义。
试看米开朗基罗手下的人体,无论雕刻还是绘画,解剖结构都是花纹般的韵律,内在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波动。中西绘画本质上相似,没有高下,都在寻找自然万物背后的奥秘,只是认识方法不同而已,都是人类的智慧,实与虚在大师心里无分别。
黄国锋:您长期开设线描人物造型课,面对形象您如何画写生?
刘巨德:用毛笔直接做人物写生画,落笔不改,这是庞先生教给我的,很受用,我也想传给学生。但学生和我初学时一样,老想着先用炭笔打个轮廓再用毛笔画,我告诉他们要大胆画,不用怕画错,要相信你的直觉,从虚入手,从绘画的角度看人都是一团气的运动,只有抽象的线条,线条的关系会幻化成人,关注构成对象内在的抽象的节律和气韵最重要。哪怕模特坐着不动,他的躯干、四肢、头发、眼神、手指、衣纹等,从大体块到小细节都是环环相扣的正反相合的曲线律动,这个时候常常是气韵推着画笔走。我希望学生能领会中国绘画气韵生动之奥妙。学生说:“您画画是先抽象,后具象”,就是这个道理,这是画照片无法替代的。
2020年,刘巨德在工作室
黄国锋:中国传统装饰艺术应如何理解?
刘巨德:庞先生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说:“装:藏也;饰:文采也。”后来我在《古训汇篆》中查到,“装,藏也。”是指看不见的宇宙之大理,藏在内在;“饰,文采也。”是指生命之节律。这和宗炳所言“含道映物”“澄怀观道”很相似。所以“装饰”一词蕴含着艺术的深意,需要用生命体验。它指向绘画之大道,与王微“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同义。因各种原因,美术界通常对“装饰”存有极大的误解,这很遗憾。
黄国锋:面对传统艺术,我们如何学习绘画经典?
刘巨德:朝拜经典是每个艺术家的必修课。用眼睛和心灵去抚摸经典的每一个角落,领悟作品自生长的内动力,从中采气、聚气、集气,化为自己的神灵之气,是很重要的。每个艺术家都不是孤立的,他一定受前辈艺术大师的影响。认为进入博物馆的艺术过时了、陈旧了,这是错误的。星辰是一团旧火,艺术的传承、拓新、创造在于把旧火引进心灵复燃,放出新的能量和光芒。
我花了很多时间品读、临摹、抚摸、琢磨大师的经典之作,这是一生的功课,后台的工夫。无论古典、现代、原始、民间,在我看来无高下。大师的经典常读常新,能与他们的心境、心气、心神相遇相合,是我所向往的。每个大师的艺术天性、个性、风格独一无二,不可能重复。我们向大师学习,就如同向自然学习一样,要从看得见的变化去寻找、领悟那看不见、不变、永恒的共性之道。永恒闪烁在刹那间,共性发光于个性中。刹那与永恒、个性与共性是艺术生命的悖论,它们共生共长在自然和艺术家心灵最深处。所以,我主张回到源头。
刘巨德 家乡土 纸本设色 50×69.5厘米 1989
黄国锋:有的人说中国画的精髓是笔墨,有的说是写意、气韵,还有的说是线条,您怎么理解?
刘巨德:我个人认为中国画的精髓是尚虚、尚气、尚韵、尚逸、尚神、尚水。尚虚,因为虚为能量之源、浑沌之初,开阴阳、生万物者,故古人为道集虚,虚无为本,以虚返浑而成画;尚气,因为万物气聚则生、气散则亡,所以作画贵在听之以气、以气合气,采聚万物之气;尚韵,因为韵为生命之节律,有张有弛、有缓有急、有正有反、有回有环、有蹲有跳、有亏有盈、有乱有齐,它是作画过程中以不变应万变之大法;尚逸,因为艺术是人类的精神理想,它超越现实、超越社会、超越自我、超越理性,所以超逸、飘逸、野逸是古人推崇的艺术高尚之品格;尚神,因为万物皆灵,都有神,神即道,道为物之行,物为道之成,尚神即尚道,人有动物性、人性、神性,艺术性在于人的神性和自然的本性相契合,心物一元而为艺;尚水,因为水润万物而无声,利万物而不争,《孔子集语》中的《论水》告诉我们,水的精神是人学习的榜样。水在阴阳五行的青赤黄白黑中,主黑,属生命之源,故中国绘画尚水尚黑,这是古人崇尚生命的表征。
黄国锋:那么,您如何理解黄宾虹的绘画?
刘巨德:读研究生之前,我就喜欢读《黄宾虹画语录》,很耐人寻味,他深刻地注释了中国绘画的灵魂和精神。他明确地把中国画的秘诀归为中国古典哲学的太极,有实践体会者都会称道,确实如此。哲学虽然不等同于艺术,但它相邻于艺术,与艺术同根同源,都是人类对自然本性与人性的追问。
观黄宾虹的绘画,自然、山川、万象归一,均化为气的流动、书法的点画,这是他对传统的师承、造化的领悟。他说“真本俱在,何劳图写”。好景不等于好画,模仿现实山水永远无法超越现象界。绘画只能创造某种关系代替真本的原有关系,中国画本质上以某种抽象的笔墨关系,象征、代表画家对自然山川的感应和敬畏。用禅宗的话说,“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黄宾虹的山水画充满似与非似的悖论,浑浑沌沌,这是境界,他是中国山水画艺术精神的集大成者。
刘巨德 草莓 纸本设色 35×45厘米 2006
黄国锋:您如何看中西绘画融合的现象?
刘巨德:中西绘画的交流、互鉴、碰撞与融合是自然而然的,必然会发生。艺术是艺术家真诚的精神行为,属于人类最原初的本性和智慧,一定有相似的体验,相互映照,相互折射,相互借鉴,并高峰相会是必然的。我认为西方绘画是以看得见的物,去画看不见的天理与人性,所以后来有抽象艺术诞生;中国画从开始就以看不见的天道和人性,去画看得见的物,所以中国画从始至终是抽象的思维、似与不似的意象。西方后印象派绘画之理,明显的与中国绘画之道相似,而中西古典绘画之间暗含着相似,中西绘画没有绝对的界限,都是人类的智慧。融合是相互的、自发的,相互欣赏的结果,一切自然而然,互补互动,并保持着各自的根脉和特色。
黄国锋:请您谈谈艺术风格问题。
刘巨德:吴冠中先生说:“风格是背影,你自己看不见。”说得很对,很深刻。风格是人心性的外化,因每个人的天性不同,后天成长的环境和经历各异,文化的背景不同而形成。对画家而言,心灵如同一个心范,万物进入每个人的心灵后,自然带着各自的心印,风格自然不同。真正的风格不可能重复别人,也不会重复自己。风格不是我的追求,风格是个副产品,现在随着年岁的增大,感觉我的画作也是我生命的副产品,名利更是副产品的副产品。我关心的是用绘画感悟天道、地道、人道之美,让自己的心灵能自由地在道之中畅游,作品只是我寻美悟道之路上的足迹。
刘巨德 骆驼草 纸本设色 69×139厘米 2015
黄国锋:2017年您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以“浑沌的光亮”为名,您是怎么思考的?
刘巨德:我喜欢浑沌,我深切体会到艺术的本性就是浑沌,我的绘画作品诞生于难以预设的、不确定的浑沌之中。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浑沌是大道,是一个美宇宙,它是一切生命的原初、源头,艺术生成、回归于浑沌。绘画是一个特别的生命,它闪烁着浑沌的光亮。用“浑沌的光亮”为题,我想表达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敬畏和感悟。
有关“浑沌”的描述出自《庄子·应帝王》的最后一节:“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我常给学生讲这个故事,浑沌不可改造,他呈内直觉,至善,面对世界无分别、无界域、无我、无物累。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美神,都有一个敏感的说不清的内直觉,都有至善的崇高精神。这本是人类心灵浑沌的自然原初,随着社会生活、环境的磨难,外界的干扰,人为的种种原因,浑沌之心渐渐消失,分别之心日益增长,各种界限逐渐增多,结果美感失灵。如何保存和发掘人的内直觉,在常知、常理外,走向未知,让美感觉醒,这是我一生的功课。
“浑”,无分别之意,天地万物为一,以和合为貌;“沌”环转之意,以圆为体,一团变动不息的气流,阴阳、正反,环转着。所有的生命的生成、存在都同根同源于浑沌。绘画的世界也是一个浑沌的世界,山峦、人体、苹果都是由相同意义的曲线关系所构成,无分别、无高下,一切以方行圆,相似又相异。美女与乞丐无分别,都是道的瞬间化身。
为了让学生明白,我曾以四幅图为例来解说浑沌美神和造型艺术的关系。第一个图:太虚,意为大象无形,气之本体,浑沌整一,模糊不清,告诉我们应当虚以待物,就像圆周率,π=3.14159265……一样,本性是无限、无极、模糊的;第二个图: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阴阳之道为天道:“道生物,物生道,道为物之行,物为道之成,天地之艺,物之道”;第三个图:神以规和矩造世,伏羲女娲手持一规一矩,方圆造万物,以圆为体,以方为用,或以方为体,以圆为用;第四个图:是大家都熟识的“艺”字,一个人手捧草木、朝拜天地、敬畏生命,告诉我们“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无贵贱、无高下,心物一元,由技入道而成艺。
这四个图概括了我对浑沌美神的理解,让我感悟到艺术是替天行道,天工人以代之。艺术家是以神的眼光看世界,以造物主的方式造万象。我说的这些都是来源于我对传统文化的学习和艺术实践的领悟,我的作品是我反复拷问自己、验证自己、寻美求真、悟道的过程。
黄国锋:您的浑沌思想是如何贯穿创作过程和落实到作品的?
刘巨德:作画一般要靠累积和酝酿,临阵再自由发挥。例如对生活的观察和切身体验,对大师作品的研究,向姊妹艺术的学习,面对自然与艺术的思考、艺术本体与本性的追问,等等,都属于累积和酝酿。这个过程他人看不见,就像一棵大树的根,默默往下长。就像母鸡肚子逐渐生长出蛋卵,大大小小,无声无息地成长着,自己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时机和灵感会催生它。关于临阵发挥,需要把一切放下,酝酿好的也只是个引子,发挥的诱因而已,落实到画面的时候,一切在不确定中行进,边画边发酵,很多是抽象的直觉即兴生成的,就像古人所言胸有成竹、又胸无成竹。
我的绘画常常从抽象的曲线运动开始,一笔落纸,众笔不假思索而随,瞬间抽象的节律,由心而出,它会告诉我如何画。画和所画的对象,以及画家,三者是平等互动的,我从来不主宰、控制和模仿对象,我只是绘画的参与者。画面是一个流动的整体,它有磁铁般的引力,吸引着我,令我的直觉感到万物皆在流动中生发。在这中间,抽象的随机性与秩序性交替出现,令万物在我随机应变的想象力和手头的功力中自然诞生,这里没有对象的精准的刻画,只有与浑沌契合的意愿。只有这样才能让绘画不为物累。
我作画时常常什么也听不到,所画的对象也都虚无成一团气的聚散,有序与无序,乱而又不乱,可能这就是浑沌的状态。面对万物,我看到的总是密密匝匝、抽象的气流的波动,这些波动很快会化为似物非物的直觉印象和正反相合的线条、色彩。我大概知道要画什么,但不知道最后会画成什么样。因为一条线、一个空间、一个空白都是万象的、不确定的、抽象的,这一笔可能变成鸟了,也可能变成人的一部分,或者变成花。都不是计划好、分割清楚的,事物的本源就是无界的,我作画时从本源去思考,万物浑然一体。我常由抽象入手、适形造型,画出我有意识无意间出现的造型。开始什么都不是,什么又都是,有与无没有界线,虚无的空白,它自己会生出物象。
我常用“跳深渊”来比喻我作画的过程,不做预设,只有某个念头和意愿,面对的是抽象的未知。跳深渊需要胆量,更需要放空的状态,听随抽象的没有分别的直觉,跳下去让画面牵引着我走,画会告诉我怎么画,先不去想去画成什么样的结果。在绘画世界,有意识、无意识和潜意识是一体的,绘画常常是在无意识中燃起有意识的明灯,用直觉去生发和选择,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让我身心愉悦,我想这是浑沌美神的恩惠。浑沌无我、无意识、有情又无情,如《庄子》“象罔得珠”那样放空、无心、无物、无我、不争、不辩,才会有“以道观物”的状态。
注重绘画形式的本体,实际是领悟艺术本性的过程。以浑沌、齐物的眼光去看世界,才能看到真相和美感。庄子的浑沌让我的艺术心灵开阔、无分别,走向自由。
刘巨德 金色童年 纸本设色 250×501厘米 2017
黄国锋:您的中国画墨与色兼顾,引人注目,能不能谈一下您的绘画用色?
刘巨德:在我的观念里,墨与色是一家、一体,无分别,阴阳、冷暖也浑然为一。我很喜欢黑,作画总是先以焦墨下笔,后补重墨、淡墨,墨是画的骨架,也是画的精神。中国文化崇尚黑,黑隐居色彩之内,令色彩调和,复杂与单纯浑然一体。中国画论有“知白守黑”之说,黑白、阴阳、明暗为色彩的第一要义和骨架。
色彩对我而言是虚化了的气,画色在于画气、画韵,气为里,色为表。中国画讲随类赋彩,也是在气韵生动的统帅之下进行的,视形与色为浑沌之气。我的一张画往往有一个主色,其余颜色跟着走,让丰富归于简洁。中国画讲究“有层次而无层次者劣,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我追求这样的境界。
黄国锋:您如何做到在60岁以后还能不断突破,画了那么多大画?
刘巨德:60岁以后是画家最好的年华,中国画非常考验一个画家的功力和修养,它需要毕生的积累、深度的感悟,和即兴的、随机应变的默画能力。中国画本质上是在模仿道、画道,而不是画物、画景、画人,道有着不变又不断变的整一本性,这需要看不见的内功的多方面修炼。
我现在不仅画画,还想去做雕塑、陶艺。在我心里涌动着大量、不可名状的作画欲望,76岁了,我感觉自己刚刚开始画画。我作画无法重复自己,也没想重复自己,因为我的作品都是在“跳深渊”的过程中出来的。一个题材有时反复画,但画出来总是不一样,就像生命每个时刻都在变动。2016年我曾在798办过一个展览“在回乡的路上”,提到“回到子宫的故乡、童年的故乡、文化的故乡、宇宙的故乡”。其实在我心中统称“浑沌的故乡”,浑沌的理念和生活的感受是我艺术的活水源头,我很想回到生命的源头。
刘巨德 同林鸟 纸本设色 138×68厘米 2021
黄国锋:近两年您在主持清华大学的美育课题,您如何理解美育?
刘巨德:在我看来,美育是美感的觉醒,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美感,而且独一无二,美育过程就是每个人的美感觉醒的过程,在常知常理外升华自己的美感。美非现象界,美在看不见的自然、生命的最深处。在我看来美即道,浑沌美神在我心中呼唤就属于美育。
美育课题是校长邱勇先生的心愿,他发出的“向美而行”,号召代表了清华教育的理念,清华大学110周年校庆期间,他召集学校各方代表,总结清华美育之路,我很受教育。王国维先生说:“天下最神圣、最尊贵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哲学与美术是已……哲学与美术非一时之真理,而为万世之真理。”美即真理,早已是清华教育的传统和灵魂。今天清华特别提倡美育,强调“向美而行”,旨在向真理而行、向未知而行、向未来而行、向永恒而行。
黄国锋:您未来还有什么样的创作计划?
刘巨德:说不清,有时间就想画,糊里糊涂地漫游着,看到深海的远方有一点模糊的光亮,或像浑沌美神在呼唤我。(本文由录音整理,经刘巨德审阅)(来源:美术观察 黄国锋)
画家简介
刘巨德,1946年出生于内蒙古乌兰察布盟。曾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原副院长、学术委员会主席,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北京市美术家协会理事,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