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高世名卸任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党委副书记职务,离开了他从17岁起便学习、工作、生活的杭州西湖之畔,赴京就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书记处书记。数月后,高世名当选中国文联副主席。这不仅是他个人职业生涯的一次转折,似乎也意味着中国文艺界在新时代背景下正在进行重要的战略调整。
工作转换期间,《时尚芭莎》Green BAZAAR与BAZAAR ART“中国审美100人”联合采访了高世名,听他讲述对艺术教育、文艺事业与大众文化的种种思考。
在北京北沙滩1号院中国文联大楼里,高世名的新办公室尚未沾上岁月的痕迹。茶几上的两壶几盏是不久前刚随他从杭州过来的。
宽大的办公桌上,三本书,其中两本与音乐相关,显然是正在手边研读着的。他身后的一整排书柜却层层叠叠地摞满了各类书籍,除了古美术、现当代艺术、电影理论、建筑艺术、古典哲学,更多的是音乐、戏剧、曲艺相关的著作……
100:从中国美术学院院长,到中国文联副主席,你是否适应环境和身份的变化?
高世名:对我来说,这是换个领域重新学习,是一个很大的机遇。除了一堆行政工作,我现在分管的艺术领域是音乐和曲艺,对我来说比较陌生。你看我现在正在读的书《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保罗·亨利·朗撰写的,算是比较老的经典,还有阿多诺的《新音乐的哲学》,是国美罗逍然老师的最新译本。我那边有部电脑,里面安装了音乐数据库,一刻不停地播放,要两年才能听完。虽然我一直喜欢音乐,但现在的感觉真是不一样,要面对一个全新的艺术领域,专业性非常强。
曲艺就更需要学习了,我这方面相当无知,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全国各地的曲种无比丰富,传承百年以上的曲艺就有近四百种。我现在正重读王国维、沈从文、老舍和赵树理,研究这两代人对中国戏曲、曲艺的理解和改造。最近这四个月我一直在学习,只要在北京就不断地看演出,每周都要看两三场,算是工作福利。
正式到文联工作才四个多月,但收获非常大,对文艺的认识拓展了,觉得自己在学习中慢慢进步,人到中年,这感觉真是非常难得。以前觉得美术领域已是相当复杂了,我还做过一个叫“三个艺术世界”的项目,来探讨当代中国艺术的多元建构;现在进入音乐和曲艺领域,发现它们更为复杂、丰富,其中有些问题也很值得美术界同仁们思考。
比如古典音乐,我认为它在全世界范围内都面临着一个问题,也就是近六十年以来原创性音乐家的缺席,全世界那么多音乐演出,那么多爱音乐的人,大家听的基本上依然是18至19世纪的作品。我们提起当代的音乐大师,往往是指古尔德、卡拉扬、里赫特这样的伟大演绎者,20世纪60年代之后似乎再也找不到巴赫、贝多芬、莫扎特、马勒甚至肖斯塔科维奇那样伟大的作曲家了。人们反复听老经典,新的伟大作品出不来,这意味着什么?古典音乐传统还能否为当代心灵抒怀?能否表达当代人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状态?这是我的一个疑问。
再比如咱们的国乐或者说民乐,它是一个多元一体、民族融合的大体系,同时它还承载着孔子讲的“乐教”。君子养德、寓教于乐,“礼、乐、射、御、书、术”,君子“六艺”中的“乐”,基于感觉形式、艺术创造,作用于社会伦理和政教秩序,是中国传统教育和社会建设中非常重要的方面。当然,民乐中还有一部分是很民间的,流传于勾栏瓦肆甚至街头巷陌,像那些民歌、童谣、山歌、小调,和曲艺有很多叠合之处。
2024年,“世界树“中国美术学院2024毕业展现场
刚到文联那会儿,我去天津参加了一场京津冀曲艺展演,其中有一些老曲目。特别难忘的是一位老先生的乐亭大鼓《长坂坡》选段,一开口是几句定场诗,立刻就把我镇住了:“古道荒山苦战争,黎民涂炭血飞红。黄沙影里山河陷,白骨堆边魂魄惊。”就这几句唱了两分钟,辗转曲折、萦回缠绕,把我带入刀光剑影、山河岁月之中。接下去“视死如归贞烈妇,舍生取义是英雄……”,整出戏都是从阿斗之母麋夫人的女性视角来叙述的,讲赵子龙只有寥寥几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中国曲艺和民间音乐里,有种让我非常感动的东西。古代中国的老百姓大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大部分不识字,但是民间忠孝节义犹在,为什么?民间的精神传递,不是靠四书五经,而是靠那些走村串户的民间艺人、说书先生。直到20世纪40年代,在江南吴语区还有几百家评弹书场。评弹先生们大都熟稔一两部大书,一讲一整年那种,在一个书场讲完就赶赴下一个码头,他们如同游吟诗人一般游走于各个码头、各个书场,终其一生传递着历史和曲艺的消息。走完几十个码头,这一生就过去了。一个江南小镇的少年,从五六岁开始就在书场听书,听完三国听隋唐,听完《说岳全传》听《大明英烈传》……说书先生走马灯似的换,听完几十部大书,这一生也过去了。
对我来说,这是无比动人的场景,是传统中国社会文化中一种极为重要的东西。但是现在,这已然岌岌可危。
中华曲艺有近四百种,大多数已濒危。原因是什么?首先是方言的式微,00后几乎不讲方言了,那么高度依赖方言的曲艺还能持存吗?曲艺的式微,也意味着地方性的式微,意味着乡土流失、民间社会的瓦解。以前我们都来自山南海北,带着各自不同的地域特性,我们有故土有家乡,现在的年青人生活经验都差不多,故乡的经验越来越淡漠,将来弄不好连“乡愁”这种情绪都会消失。这是个大问题。
2023年,“大脑花园”中国美术学院2023毕业展现场
前年我为中国美院的学生们设计了一套“国美作业”,围绕“我-家-乡-他人-艺术家-艺术”。其中无论是“我之由来”还是“故乡志”,都是希望今天的年青人能够从现实出发,对家族、家乡、家国有切身的感受和认知。其次,不只是曲艺,今天所有文化艺术领域,都要面对一个大资本驱动的娱乐界,这是李白、杜甫、贝多芬、莫扎特甚至鲁迅、老舍他们都没有遇到过的。专门生产娱乐的大工业,加上社交媒体、自媒体、算法经济、平台……这一切形成的“科技-资本-权力-传媒-娱乐”共构的消费主义综合体才是当代文艺和大众文化面临的最大挑战。如何超越这个不断增长的娱乐-幻觉工业?
如何摆脱被消费主义消耗、掏空的命运,成为感性的生产者?这是我一直探讨的命题。来到文联,我关心的问题没有变化,无非是换了一个角度思考,换了一个平台做事。
2022年,生活力·中国美术学院2022毕业展现场
100:从美术领域到音乐、曲艺领域,不同的艺术形态,你觉得有哪些相通之处?
高世名:1877年,沃尔特·佩特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一切艺术都趋向于音乐。”其实在更早以前,诗人王维就有句诗说“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就连我们平日里也常讲“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雕塑是凝固的诗”等等。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感觉?其内在机制是怎样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官运作使我们把听觉、视觉、触觉、味觉、嗅觉贯通起来?
前年,中国美院组织了一场艺术通感国际论坛,去年又发布了创办艺术通感研究院的计划。一方面是希望在这个学科分化、道术分裂的时代,推动一种艺术的跨感官体验、跨模态研究。我们希望汇集绘画、音乐、书法、建筑、诗歌、戏剧、舞蹈等多种艺术形式,共同拓展艺术的通感境界,于眼耳鼻舌身意的交相作用中共同探索艺术创造的源代码。另一方面,中国古代的诗论、画论、书论、乐论都共享同一套品评体系和美学趣味。这提醒我们,经由通感研究,我们或许可以在现代学院教育中重新启动久违的感性之学、感受力之学,形成一种基于艺术经验的人文教育,一种诉诸感性的、有感觉的教育,一种感而后觉的教育,一种不言之教。在国美时,我常常讲“根源之学”也是“贯通之道”,就是希望触类旁通地研究不同艺术的底层逻辑,从根源处探求人类艺术创造的贯通之道。现在我到了中国文联,可以接触到所有的艺术门类,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来推进这方面的研究和实践。
前一阵,我的老同学沈乐平教授做个展,让我给他写几句,我写了这样一段话:
一切艺术皆趋向音乐,而书法乃最切近音乐之艺术。它们既高贵又日常,既抽象又富感性,既重情绪又讲状态。线条、旋律、空间、织体……它们探究同样的形式要素;始转、提按、顿挫、点划……它们磨炼同样的操作技巧;力度、节奏、气韵、意境……它们追求同样的审美情致。情动于中,书法与音乐在“即兴”中身心发动,莫不中节;感物生情,音乐与书法在“感兴”中抒发性灵,起落微茫。
“乐者,德之华也”;“乐者,乐也”。书法和音乐缘情而发、交感以和,同归于“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赏心乐事。
中国文联的历史可追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当时的社会革命催生了一大批进步文艺团体。
100:在目前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中,你觉得文联的核心作用是什么?
高世名:1953年,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听取第二届文代会筹备情况汇报会上说:“文联,核心在文,关键在联。文联,就是要‘联’。上联、下联,左联、右联,内联、外联。”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就是说,文化人要做文化搞文艺,这是核心,也是本分。但文联是个组织,工作的关键是能“联”:上联党中央,下联基层;左联右联是说文学艺术各门类要贯通,要交流,要能够联合起来;内联外联主要是指党内党外、组织内外的联系与整合。这个“联”字是关键,就是要最大范围地团结优秀的文艺力量。现在中国文联大厦的门厅里还镌刻着毛主席题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八字方针,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央对于文艺工作的要求和期待,对于今天依然具有指导意义。
100:在今时今日的时代背景下,文联的状态有什么变化呢?
高世名:我认为最大的差别是人,刚成立那会儿,中国文联的物质条件很差,但是大师云集,郭沫若、田汉、老舍、赵树理、徐悲鸿、齐白石、梅兰芳……真是群星闪耀。为什么今天很难形成这样的局面?这是一个时代命题。当年那些大师都是在历史洪流中沉淀和磨砺出来的,今天我们的物质条件比当年好得多,但似乎已经很难出大师了,时代的创造力似乎在向科技和产业领域偏移。这有多方面的原因,就文联来说,我觉得一方面要构建多元开放、生机勃勃的文艺生态,另一方面要深入细致地做人的工作,跟艺术家们交心,推动他们放开怀抱、沉下心来搞创作。
100:一起搞主题创作吗?
高世名:各种创作都需要,主旋律当然很重要,但是不能被窄化。现在的主题创作的确存在生搬硬套、窄化矮化的现象。这一方面跟组织方式、动员机制有关,另一方面也跟艺术家们的个人状态相关。一般来说,当代中国的文艺主旋律应该是风格面貌刚健清新,精神状态向上向前。但从根本上讲,新时代的中国文艺应该能够回应经典、推陈出新,同时深扎大地、直抵人心。这就要求文艺工作者们努力去打通历史与现实,贯通古今中外,创作出能够载入历史、影响世界的作品。
这当然非常困难。一方面,我们需要从历史源头汲取文明创始的力量,转化为当代文化创造的精神资粮。其实,从《庄子》到《史记》,从《山海经》到《太平广记》,从楚辞汉赋到唐诗宋词……中国文化传统中有着无尽的主题和无穷的资源。刀郎不就是将《聊斋志异》和山歌、民谣作为资粮才实现了一次创作飞跃?另一方面,我们要从无数中国人生产生活、开物成务的生命过程中凝练出创作的主题和动力,从当代社会现场中去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创造日常生活的英雄,抒写现实生活的史诗。
当代中国社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正在发生一系列深刻变化。大国博弈、地缘政治加剧全球族群分化和社会割裂,我们的世界图景发生了深刻变化;新型城镇化、乡村振兴深入推进,城乡关系、社会流动性发生了深刻变化;科技创新带动产业创新,继而推动社会创新,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正在产生深刻的变化。就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经验而论,社交媒体、自媒体重塑认知领域和群我关系,网络社会、虚拟技术重塑现实感觉,数字智能技术加速迭代、社交网络迅猛发展,以及现实生活的诸多压力,这一切都在重塑当代人的精神结构和社会意识……
在后真相-后共识的时代,我们正在迅速成为后人类。身处这迅速迭代的新现实,切身感受着一系列深刻变化,文化艺术能否对这些变化做出解释?能否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的感性?文艺作品能否触达此刻生命的悲欢?能否寄托此间心灵的探寻?能否让人们在这新现实的激流中身心安顿?
前阵子,我刷到琵琶大师刘德海先生告别演出的视频,他在舞台上给已故的三位先师敬茶,曲子就叫作“听茶”。刘先生将琵琶弹出了古琴的意韵,惆怅通达,哀而不伤,真是人间滋味。“听茶”里有风景,有人生,因为茶的本质就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谓“人在草木间”。我由此想到,国乐的基础就根植于这有涯之生,其最高追求也不是太上忘情。纵然山高水长,天地悠悠乃至地老天荒,仍然要回相于这有情世界。这与欧洲音乐那种纯粹、抽象的精神取向有所不同。当然,在中外艺术史上一直都存在一种超越性的伟大,就像古希腊雕塑和宋画,就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李白、苏东坡,这些都是我所说的“无条件的伟大”,就是无须解释,不由分说,直接拿下。像巴赫的作品,于无穷变化中产生秩序,于声无哀乐中慰籍人心,以高于人世的精神呈现人世的一切,以数学般的清晰精确抵达率性自然。那是欧洲古典精神的极致,奇妙地吻合了中国文化最高的精神追求——“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鲁迅说:“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一个艺术家,当他面对广阔天地、无尽时空,内心会升腾起一种浩然广大的精神气度,而当他投身人间现场,在滚滚红尘中聆听和体悟无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会凝结出内心最炙热、最深沉的情感与关怀,由此产生的艺术一定是思想深邃、情感奋发的人道主义的果实。
科技飞速迭代,带来的不只是技术和工具的变化,还有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以及世界观的根本转变。对此,艺术不能静观其变。
100:你在国美时倡导“人工智能”与“艺术智性”共同发展,你怎么看待今天艺术与科技之间的关系?
高世名:艺术和科技的深度融合是当前最重要的事,不会像一阵风那样来去匆匆,而是未来长期、普遍的实践方向。这不是艺术“一头热”,科学同样需要艺术。因为真正的发现与创造往往仰仗一种无端无名却具有超越性的直觉,这需要从艺术而来的经验。在我看来,真正的科学、真正的艺术都是系统的“毁三观”的实践。科学发展不只依靠实验、推演或算力,还要以探索和发现来面对世界的感与知、思与言,不断拓展世界观和想象力的边界。
另一方面,艺术是对科技主导的世界的矫正和平衡。近二百年来,人类感受世界的方式和行为方式已经被科技深深地塑造、改变了,人正在被技术不断地改造为非人。艺术让我们对世界的感受保持鲜活,给我们生产、创造的欲望和勇气,在这个日益智能化、自动化、现成化的消费主义社会中使我们保持心灵的自主、生产的能力。
2023年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艺术与科技专业本科毕业生何诚昊等,毕设作品《图灵基》
100:你觉得AI的发展,会不会把我们现在很多工种甚至艺术创作取代?
高世名:能被取代的毋需可惜,真正的原创不会被取代。反过来我认为,我们都应该具备基本的数字智能素养。有这样的素养,就不会出现前一阵网上“小孩被压在废墟下”的认知乱象了,一看就能辨别出那是AI生成的图片,非常初级。
AI可以在非常多的方面拓展我们的视野,提升我们的能力,AI的本质就是“增强人类”。它会抵消或者替代掉所有模态化行为,帮助我们剔除平庸,留下的才是真正的创造。在这方面我是积极乐观的,我一贯的观点是——与AI一起进化!
100:你现在分管音乐和曲艺,你觉得AI会在这个领域起什么作用?
高世名:在艺术领域最早对AI作出反应的就是音乐。现在网上各种排行榜里,有许多歌曲是AI辅助创作,但根本听不出来,因为大部分人的感官没那么敏锐,音乐修养也不够丰厚,所以AI作品基本能够满足,甚至有些人工创作还未必比得上AI作曲。但是从根本上说,AI可以替代人工作曲,这只是从听众或观者的角度,是从消费端来说的,而艺术的本质是创造,是生产端的事。我们所谓的艺术生产不只是作品的生产,还是艺术主体的生产。也就是说,艺术实践不但创造作品还创造艺术家。艺术是把我们带入艺术状态的行动,是一种生命经验,它拓展感觉的光谱,让我们在创造和生产中情理交融、身心贯通。我不知道使用AI能不能达到这种生命状态。
这些年,高世名越来越关心那些圈外的普通人,他们不是当代艺术的观众,他们一生都不会走进画廊,更不会买一张画,但他们真实地生活着,他们的生活千篇一律又多姿多彩,他们的故事属于这个时代也超越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这无数平凡陌生的生命,在人海茫茫中令他感动不已……
100:回顾这些年的策展行动,感触较深的是什么?
高世名:二十年前,我在当代艺术圈子里做策展,那时候全世界都在搞所谓“社会参与”和“介入艺术”,我对此是有意见的。2010年我策划上海双年展,主题是“排演”,目的之一就是反思艺术界的“社会参与”和“体制批判”。大部分当代艺术家对社会肌理缺乏感受,对社会机制理解得也太过浅薄,“介入”大部分沦为秀立场、摆姿态,甚至是“碰瓷儿”。这没多大价值,批判很容易,摆姿态更简单,谁挑不出点现实的毛病,你能解决任何一个现实问题吗?
2010年第八届上海双年展展览现场
所以我曾一遍遍地对青年们说:不要自闭,也不要自恋。现实是宽阔的,世界是丰富的,人性是复杂的,自我是开放的——不要只做“艺术界的艺术家”,要做“世界的艺术家”。
这十几年,我在中国美院大力主张“以乡土为学院”,这是一个艺术教育与乡土社会双向塑造、彼此开启的过程。我常常思考:如何从吾乡、吾土、吾民的真实生活出发,去实践一种与现代学科体系全然不同的自我教育、自我生产的系统?这是使艺术回归到真实生活世界的轨道,也是艺术学院突破“学术工业”的途径。
2022年“特写——美丽中国的一百个艺术实践”展
四年前,我又创立了“美丽中国研究院”,这不是教学部门,而是面向中国社会进程的一个行动网络。我认为美丽中国是个系统工程,不只是环境保护、生态修复、绿色发展,还涉及城乡美学、社区营造、社会建设、人的发展等方方面面。这三年,我们建立了一个美丽中国案例文献库,甄选出全国千余个文化艺术力量参与美丽中国建设的优秀案例,并进行初步梳理和定义。我们建立了一个落地生根的实践者网络,他们都是“长期主义者”,涵盖哲学家、科学家、企业家、工程师和公务员等社会各界。从他们的具体实践中,我们发掘出了许多新命题、新方法,正在逐渐建立起一种艺术参与社会建设的正向路径,这与所谓的“参与式艺术”全然不同。
大地之歌——2023美丽中国纪事展览
100:你的学术储备和实践经验,在接下来的文联工作中怎么发挥作用呢?
高世名:无论是做艺术策展、艺术教育,还是现在的文联工作,其实我关心的命题是一以贯之的,简单说就是文艺的“士学”与“民学”。“士学”有点儿精英主义,也比较复杂,以后再谈,单说“民学”。我特别喜欢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因为这里面不是现代主义惯有的那种以个体为中心的世界观,这本书的结构是百家姓,主题是“百姓”,关于中国老百姓的精神生活,背后有种大关照,通向一种深刻的人民史观。
这几年我多次讲到阿炳的《二泉映月》,那是来自中国底层、民间的声音,却是全世界、全人类的珍宝,小泽征尔曾经说“《二泉》应该跪着听”。2005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我在香港屯门的一位朋友的院落中第一次用心聆听这首曲子,永生难忘。曲调往复萦回,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哀而不伤,有着染尽红尘的沧桑,沧桑中又带着温暖,怆然中有一种超越,那是超越一己悲欢的大同情、大悲悯、大愿力。仿佛自己受过无数的苦,却反过来滋润人心,那乐音中带着一种平静、不息的力量,沧桑而慈悲,惆怅又通达。1950年,杨荫浏先生去抢救性录音,阿炳问道“要多长时间?”这个细节特别有意义,这意味着,这曲子是没有具体长度的,要6分钟就6分钟,要1小时就1小时,它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就是人间道!这不只是美学的经验,更是生命的领悟,是无数普通中国人通过一个风尘中的老瞎子给人道的最伟大的奉献。
这就是风雅颂的“风”,从人间的最底层兴发,直通人性和心灵的最深处。这种风是古风,是古道,却长在常新,永远不会过时。
曲艺中也蕴含着同样珍贵的东西。在西方语系中,曲艺很难找到对应的概念,这恰恰说明了它的民族特性,这不可译处,恰恰是其最大的价值。2005年,我到纽约MoMA开会,发现那座建筑的裙楼是Museum of Folk Art,也即民间艺术博物馆。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在西方现代建制中,所谓“民间艺术”不过是“现代艺术”排异出去的东西,所谓“民间”其实是“现代”的代价。现代性的代价,这是两三百年来世界范围内的大事,并不是那些后殖民、后现代话语所能够澄清的。我们或许可以用“曲艺”这一中华独特的艺术种类作为雷达和探照灯,去搜寻、去点亮世界各国那些被现代性压抑、排斥的文化艺术形态,以为当代艺术多元化、世界文明多极化助力。
古人云:“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我的理解是,欲为文艺之事,需先具备卓越之器识。文艺不是大政之余,而是大政之始。中国的文艺承载着中国人的心事,承载着中华民族对人道的理解和感悟。它能否在21世纪振作新风,创造出直抵人心的大众文化?大众文化是日常生活的文化,在日常生活中塑造我们的现实认知和时代想象,影响我们的情感判断和欲望机制。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要高度重视大众文化,单靠意识形态宣传和道德伦理说教很难抵达人心,通过大众文化却可以塑造社会意识,而大众文化只能靠文艺来塑造。
每个时代的人们都希望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其实每个时代本身都应该成为伟大的作品。这需要让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焕发精神,成为文化的生产者、自我的创造者。今天,21世纪已经过去四分之一,如何从无数百姓的精神世界、从万千国人心事的洪流中激荡出新文艺创造的能量?如何在当代人的精神土壤中重新召唤出新时代的“国风”——如何让天下有“风”?这是我现在思考的核心问题。
(来源:时尚芭莎艺术,图片来源:由受访者提供)
艺术家简介
高世名,策展人,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原院长,现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位评定委员会主席、博士生导师,中国艺术教育促进会副会长,《读画》杂志主编。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博士研究生,文学博士学位。其研究领域涵盖当代艺术与社会思想、策展实践、艺术教育,策划诸多大型展览和学术计划,包括“与后殖民说再见:第三届广州三年展”(2008)、“巡回排演:第八届上海双年展”(2010)、“山水宣言”(2016)、“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周年纪念大展”(2017)、“未来媒体艺术宣言展”(2017)等,并出版专著《一切致命的事物都难以言说》《行动的书:关于策展写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