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洗纤素,裁为白牡丹”,在这个雨生百谷的节气里,牡丹绽放成为物候变迁的一部分。黄河流域的百姓将牡丹花开视为春耕完成的标志,这朵“大花”积累着农事历法的智慧和感喟自然与人生的诗情。
古往今来,浩浩汤汤的黄河与长江滋养的沃土,孕育了雍容华贵的牡丹。江河奔涌、厚土淤沙、牡丹盛放,这雄浑壮丽之景不仅是古老农耕文明的剪影,更充满了跨越历史的昂扬生命力和沉雄博大的精神感召力。正因如此,山东菏泽、河南洛阳、四川彭州等拥有悠久栽培历史的牡丹产地,还保留着年年举办牡丹花会的习俗。花会上,牡丹九大色系、十大花型、1400多个品种的千娇万态被集中展示。脂红流丹,赵粉含羞,残雪如玉,初乌润墨,豆绿若仙……有“国色天香”之誉的牡丹,或富丽,或素雅,或娇艳,美到令人流连忘返,更入诗入画,代有佳作传世。
自20世纪70年代末,我便在家乡菏泽开始牡丹写生。年少时画牡丹,尤其喜欢临摹牡丹图谱上的工笔、没骨、小写意。随着年龄增长,更爱画眼中所见的牡丹、心里所想的牡丹,因为这家乡的“大花”、中华之花中,有画不尽的家乡生活记忆和民族文化精神。如此也不难理解,历史上以牡丹为题而成就卓然气派和风格的名家巨作,无不饱含对时代、人生最深刻、真挚的情感。
牡丹图(中国画)宋代佚名
宋代院体画以工笔写实绘牡丹,勾勒细腻如生,设色浓丽雅致,画风工整严谨,通过对物象的极致写实表现宋代院体画所追求的“真实感”。画家以绢素为镜,照见万物生息的天道秩序,不仅是宋代理学“格物致知”思想的视觉化,也作为“太平丰裕”之符号,成为家国昌盛繁荣的象征。明代,徐渭以泼墨大写意颠覆传统,用水墨替代设色,凸显牡丹“劲骨刚心”的精神内核。其以逸笔取代工笔,笔下枝叶恣肆狂放,甚至“以衰草败叶之态入画”,借此表达对命运的抗争和对世俗富贵观的解构,从而将牡丹从宫廷装饰转化为文人精神的载体,牡丹之画也由文人审美实现了对宫廷趣味的超越。
至近代,吴昌硕以金石篆籀之笔入画,牡丹枝干如铁,花瓣浑厚,设色浓烈如朱砂点染,形成“重、拙、大”的金石气象。其《牡丹图》中,红黑对比强烈,枝叶如篆书笔意盘曲,将牡丹的富贵升华为雄浑苍劲的生命力。这种充满金石味的生命气象,实为海派商业文化与传统文人趣味的奇妙融合。齐白石更进一步,借鉴民间年画的对比手法,以墨叶衬托红花,创造出“红花墨叶”的程式语言。其以湿笔晕染表现雨后牡丹花叶的下垂之态,墨色氤氲中透出清新野趣,并常题“大富贵亦寿考”,将牡丹的象征意义世俗化,融入民间对平安吉祥的朴素祈愿,反映了近代中国审美从文人雅趣向市井烟火味的过渡。可以说,牡丹既有“国色天香”之冠冕,也扎根于菜畦篱笆之间,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根脉扎在泥土的深处,拥有生生不息的力量。花入画,不只在其形,更在其神,牡丹的富贵或野逸,主要在于创作者和欣赏者的觉知。
牡丹水仙图(中国画)吴昌硕
从精神向度来理解,牡丹在我国磅礴的艺术长河中,既有《洛神赋图》中作为仙姝化身的神性象征,也有明清瓷器上“凤穿牡丹”的世俗祈愿,既蕴含花开富贵的物质向往,也寄托“不特芳姿艳质足压群葩”的精神追求。可见牡丹所承载的中国式审美是一种丰富的和谐:追求富丽堂皇的世俗圆满,崇尚“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气节,工笔写实可以展现其自然之美,写意笔墨可以抒写其野逸之气。这种“花非花”的文化意象,早已超越植物学范畴,其“国色天香”之誉,依托视觉的华美,更在于它“长一尺,退八寸”的生长特性,凝聚了中国人对生命繁荣、人生智慧、文化传承的期许。
反观当下牡丹题材绘画,尚存在“艳俗化”问题,显现出对牡丹内在精神的把握和表达存在不足。对“美”的感知和领悟是一个不断抵达的过程。从“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倾城之恋,到齐白石“大富贵”的市井情怀,牡丹作为中华审美精神的一种象征,其艺术世界博大深沉。所以,状牡丹之美,还需“浓丽有骨”,传其气韵。诗画之境、雅俗之思,在中国艺术传统的承扬中极为重要。如恽寿平以没骨法融合工笔与写意,吴昌硕以金石味贯通书画,牡丹画境的高贵典雅,植根于创作者诗、书、画、印的整体修养。总之,牡丹之国色风华,不在于笔墨的繁简或色彩的浓淡,而在于能否以一朵花照见中华美学的千年风雅。
谷雨时节,春汛漫过淤积的黄土,花团锦簇的牡丹在风中摇曳,让我再次怀想牡丹入画的历程。记得学画时,先生常说“画牡丹要听见黄河水响”。其实,画的是“大花”,更是孕育花朵的这片水土、生活和精神。牡丹根系能穿透数米厚土汲取养分,中国艺术家也始终在历史沉淀与时代浪潮的交汇处,寻找属于这个民族的美学表达。正如黄河水奔流不息,谷雨牡丹年年盛开,一个民族的文化创造力始终充盈着新的生机。
(文/潘鲁生,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山东省文联原主席、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名誉院长;来源:人民日报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