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后三则
其一
我十九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带我去了北京。
那时的北京最繁华的地方当是王府井,街两边人山人海的。听人说,北京市百货大楼里有一位全国劳动模范,他叫张秉贵,人送外号“一抓准”。很多人慕名前来排着长长的队,为的是能买到一两斤他亲手抓的糖果带回去给亲朋好友,那是一种荣耀!
而我来北京最惦记的则是中央美院和中国美术馆,这两个地方恰恰都在这条街上。中央美院藏在一个很窄很窄的小胡同里,大门也很不起眼,我在门前转来转去呆了半天,我想,我曾多少次梦里来过这里,今天果然来啦,说不定有一天我真的会走进这扇大门呢。然而,命运一次一次和我开玩笑,岁月一天也不曾停下来等人,若许年后,我终究也没能聚足缘份走进这扇大门里。
中国美术馆在王府井的北头,我一边走一边打听,走了好半天,走出一身的汗,才看见那座黄色琉璃瓦的楼阁。我看着眼前这座楼,心想,这就是每一位画家心中想的、念的、向往的最高艺术殿堂,它大气庄严神圣,我一时愣在那里。
我那时当是来朝圣!
已记不清又隔了几年,我再次去了北京,是去看全国美展。
这一年,罗中立随着他的《父亲》名扬天下,一时让人羡煞。
画展上,他的那幅画前总是墙似的围着人。方增先和卢坤峰合作的“毛竹丰收”,还有霍春阳的那幅“迎春花”,画前也常常围了很多的人。为了在展厅里多待一会,中午我就胡乱啃了几口干烧饼,待闭馆出门时才觉得又累又饿,浑身酸软。我一屁股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久久地看着天上的红霞痴痴地想,我的画有一天也一定要挂在这座楼阁里。
其二
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忽焉去了,匆匆恍似一梦,如今,我已经成了白发婆娑的苍头。
果然,我的画要挂到这座楼阁的墙上了。
这五十多年里,我守着老砚,对画里的向往和心思从来未敢少懈。“日间挥洒夜间思”,听晓鸡、熬干灯、撕了多少画、秃了多少笔、出出进进、立立破破、反反复复、寻寻觅觅、笔下渐渐地才得了些法外的妙处。
古人论诗时尝以“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等意象,营造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趣。苏东坡也说,“言有尽而意无穷,天下之至言也”。
画,画到了一个火候,与此仿佛,画里的形,画里的意,画里的笔墨,皆如是之妙,愈少也就愈多,画愈简而意愈丰,黑既是白,白即是黑,黑黑白白,白白黑黑,出奇不意,生生不息,绵绵无尽,妙不可言。如是这般,方可谓登上“丹青宝筏”,恍似万顷碧波上着一扁舟。如苏子瞻之“游赤壁”,如张孝祥之“过洞庭”,那种心会,那种澄澈,那种悠然,那种惬意,那种自在,“妙处难与君说”。
然而,画里见到这种妙处时,眼前却已是红霞满天时候了!
我想,当年齐白石衰年变法时,也当如是。
如之奈何!
其三
画展当是今天,我老早就爬了起来。
京城的街上冷冷清清的,风阴森森地袭人,虽是暮春,却不像个春天,很不像个春天。
中国美术馆就在宾馆的对过,抬腿就到。我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到了那里。美术馆里人很少,只有值班和门岗木头似的立在那里。
我看着眼前这座黄色的楼阁,极力地回味我第一次从王府井步行赶来这里的情景,但怎么也找不到一点那时的冲动和神圣的感受。
眼前有的只是威严和凄冷!
我在楼前定了定神,朝着京城的西南方向躬躬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祖父手里的那两只毛笔、父亲借来的三本字帖、伯父的笼顶、江平桥先生的帐檐、还听见了雾凇沆砀里那一声响彻徒骇河畔的鸡鸣......
我回过头来,门岗不解地看着我。恰在此时,一轮红日也从参差的高楼大厦间冉冉升起,一时,我心中也温暖起来。
巳时许,人,潮一般地涌来,这些友人多是来自千里,几千里之外,他们是为我?为墙上那大大小小涂抹了色与墨的破宣纸?一丝愧疚忽地掠过我的心头。
开幕很顺利。
我,如释重负。
我想,从此我与方家、与贵人、与知者、与我自己都算有了一个交代。
我即可逃离京城回归山里了。
此时,圃中春韭当是绿了,黄瓜也该下种了,“虎须”必将萌芽了,锦葵也应开花了,我不能把如许的美好冷落在山里,我不能再等了!
当那一轮崭新的红日再一次从东方冉冉升起的时候,我和老伴便坐上了南去的列车。
(文/李学明)
画家简介
李学明,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山东大学荣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