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相万殊入画来——当代中国人物画创作“写实”与“写意”的笔墨思辨与时代创新

本期仰山论坛由中国美术馆研究部主任裔萼担任学术主持，与中国美协名誉主席冯远，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原副院长范扬，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名誉院长田黎明，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史国良四位嘉宾一起，围绕着“千相万殊入画来”这一主题展开讨论并分享自己的创作理念。从写实的造型和写意的笔墨，工笔与逸笔，形与神等多个角度，畅谈了中国人物画创作中普遍受到关注的写实与写意的关系问题，引领我们探寻中国人物画如何在“写实”与“写意”之间寻求平衡。进一步探索人物画在新时代背景下的创新路径与文化价值。

论坛纪实

中国美术馆研究部主任书画频道特邀学术主持裔萼

裔萼：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书画频道特邀学术主持裔萼。今天我们特别荣幸地邀请到四位嘉宾来到现场，他们分别是：中国美协名誉主席冯远先生、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原副院长范扬先生、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名誉院长田黎明先生、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史国良先生。

"跨年展"是书画频道备受瞩目的展览项目，也是一个品牌性大展。本次展览非常有幸邀请到当代画坛五位重要的人物画家，展出了他们各自的代表性作品，共同呈现一场精彩的中国人物画跨年盛宴。

首先，请四位画家就本次展览的主题进行简要解读，并分享一下作品遴选的缘由。我们有请冯远主席首先发言。

中国美协名誉主席冯远

冯远：

我们五位画家共同举办展览，有一个最大的特点：第一，我们都是画人物画的；第二，我们都是当代中国画坛比较活跃的画家。其中还有像国良这样属于“网红级”的画家——能说、能画、能讲。我们五个人的性格也不同，有的画得比说得好，有的写得比画得好，各自才能各异。

“千相万殊入画来”这个主题，是五位画家在共同交流后碰撞出的创意。这个创意源自一句成语——“万殊一相”。意思是世间万物千变万化，各不相同，各有其独特的外在形貌或内在特性；而“一相”则指它们本质的相通。用这个比喻来阐释中国绘画的道理，我觉得非常贴切。无论艺术样式或画家个人风格如何鲜明、差异如何之大，其背后体现的中国绘画的深层哲学思想和审美理念应当是一致的，因此才有“万殊一相”的说法。但我们把这个意思倒了过来——在提倡艺术创作繁荣发展、鼓励艺术多样化的今天，我们特别提出“千相万殊”，旨在倡导不同的艺术阐释方式与创新面貌，也展现中国绘画在当下及未来的发展中，将以更加多姿多彩的样式呈现给观众。

裔萼：

您能再继续介绍一下您参加本次展览的一些作品，您为什么选择这些作品？

冯远《中华镇魑图》339x130cm

冯远《致爱与生》297x193cm

冯远《城市拂尘侠》359x128cm

冯远：

我选择这几件作品参展，主要是2022年至2023年的新作。这段时间我始终在思考：中国画在当代如何体现其当代性？这本质上关乎创作主题的把握。真正能打动人心的艺术作品，必然要立足当下生活，通过艺术语言的力量，展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深层关联。

这次参展作品集中呈现了我对人物画当代发展的思考。特别关注了城市建设主题——在经历特殊历史阶段的四年后，我对城市变迁进行艺术重构，既包含对历史的反思，也探讨了当代人性的多维呈现与人类本性的永恒命题。

另一组作品《古今雅趣》由十件小品构成。我尝试将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情趣、高雅志趣，与当代人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下的生活状态进行对应式组合。这种并置既凸显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的差异，更着重表现二者内在的一致性——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如何既守护传统精髓，又推动文化的创新发展。这组作品正是对这一命题的视觉诠释。

本次参展的两组作品，虽然题材和形式不同，但都贯穿着我对中国画当代转型的实践探索：既要扎根传统文脉，又要直面现代语境，在守正与创新之间寻找平衡点。

冯远《古今志趣4》165x49cm

冯远《古今志趣6》165x49cm

冯远《古今志趣8》165x49cm

裔萼：

感谢冯远先生的精彩分享。我认为，一位杰出的人物画家必然同时是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其对生命、对人性、对艺术的独到见解与哲学思考。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范扬先生为大家介绍他本次参展的作品，并请他就展览主题"千相万殊入画来"谈谈自己的理解。

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原副院长范扬

范扬：

我们五位画家原本就住在同一个社区，日常交流密切，因此很自然地促成了这次联展。其实几乎所有画家在创作初期都是从人物画入手的——人类天生就关注自身形象，孩童提笔作画时，最先描绘的往往就是人物。

关于"笔墨当随时代"这个命题，我认为不仅要体现时代特征，更要捕捉当下瞬间。常有人说我们是传统派或现代派，但我认为这种划分并不准确。我的创作始终聚焦于"此时此刻"的现当代生活，笔墨语言必须与时俱进。传统绘画中常见的"宽袍大袖""举杯邀明月"等意象，已不足以表现当代生活。今天的人物画需要新的艺术语言——无论是线条笔墨、色彩运用，还是运动感的表达。

传统中国画追求恬淡静谧的意境，但表现现代运动题材时，笔墨需要充满激情，才能传递出动态的张力。对我而言，这不仅是"笔墨当随时代"的艺术实践，更是一种与时代同行的创作态度。

范扬《海钓归来》246.5cmx483cm

范扬《阳光下的葡萄架》260x482cm

范扬《工地开饭》200x300cm

范扬《北京冬奥会中国体育代表团首金》45.5X68.5

范扬《四人雪车》45.5x68.5cm

范扬《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混合团体中国队获银牌》43×52cm

裔萼：

感谢范扬老师的精彩分享。这几位当代中国画坛的代表性艺术家，在生活中是朝夕相处的好友，在艺术上更是相互切磋的知己。他们共同呈现的这场跨年大展，堪称当代中国画坛的一段佳话。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名誉院长田黎明先生，为我们分享他此次参展的作品创作理念。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名誉院长田黎明

田黎明：

"千相万殊入画来"这一主题，本质上是一个当代性命题，体现了当代创作者对中国画艺术的认知方式。这个展览主题既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又蕴含着深厚的传统哲思。

在本次展出的作品中，每位艺术家的创作都展现出独特的个人风格。就我个人而言，近年来的创作始终在探索中国画的当代性表达，着重思考其在传承脉络、精神内涵和人文关怀等维度的可能性。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冯远先生的作品彰显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历史担当，他通过中国画特有的艺术语言，将这种使命感转化为具有鲜明主题性的绘画表达。

史国良先生以敦煌题材见长，他在传统工笔重彩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构建了古今人文的对话关系，形成了具有突破性的个人风格。

范扬先生虽以人物画闻名，但其山水创作同样精彩。他将时代精神融入写生实践，使人物画与山水画在人文内涵上形成统一，展现出独特的精神力量。

通过观摩各位同道的作品，我深刻感受到：每位艺术家都在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诠释着对时代、对生命的理解。这次展览不仅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更促使我对自身创作进行深入反思。这种艺术交流与思想碰撞，正是当代画坛最珍贵的创作动力。

田黎明《远方》180x90cm

田黎明《人与自然——如月在水图》180x97cm

田黎明《乡土系列一》52x69cm

田黎明《乡土系列二》52x69cm

裔萼：

感谢田黎明老师充满洞见的分享。他不仅以一贯的谦逊态度对展览主题进行了深刻阐释，更对五位参展艺术家的创作风格与参展作品作出了精辟的学术评价。虽然各位艺术家的个性与艺术语言各具特色，但他们都秉持着深厚的家国情怀与不懈的创新精神——正是这种共同的艺术追求，使他们的创作达到了如此崇高的艺术境界。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著名人物画家史国良先生为我们分享他的艺术见解。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史国良

史国良：

本次展览中，我们五位艺术家的作品有一个显著的共同特征——都融入了梦幻般的艺术表现手法。通过蒙太奇式的时空穿越处理，作品与"千相万殊入画来"的主题形成了巧妙呼应。虽然我们各自的艺术语言、创作方法和审美追求各不相同，但最终都殊途同归，展现出多元而统一的艺术境界。建议观众在欣赏时，既可以关注每位画家的独特风格，也可以通过横向比较来感受其中的艺术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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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国良《昨夜先生入梦里》125x347cm

我参展的作品《昨夜先生入梦里》颇具代表性。这幅看似写实的作品，描绘了我与黄胄先生同赴新疆写生的场景，但实际上这完全是我的艺术想象。在跟随先生学艺的几十年间，我们竟未曾留下一张合影，这成为我毕生的遗憾。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相机是奢侈品。每每看到有人与先生合影，我都暗自羡慕，却因顾虑有失体面而未能开口。待我拥有相机时，先生已病重，我不忍在他治疗时拍照；追悼会上与先生遗体的合影又未能如愿保存。这份遗憾促使我创作了这幅作品，以"昨夜入梦"为题，既实现了艺术表达，又规避了事实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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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国良《前世今生》161x483cm

另一件作品《前世今生》同样耐人寻味。我将自己画入西藏信徒转经朝圣的场景，这种"画家入画"的手法引发了关于艺术家是否自恋的讨论。实际上，从古代绘画到西方油画，艺术家现身作品早有传统。我认为这体现了创作者对艺术生命的执着——我们既多情地观察世界，也诚实地表达自我。这种创作方式恰与展览主题相契合，通过个性化的艺术语言，传递出普遍的人文关怀。

裔萼：

感谢史国良先生的精彩分享。他不仅对本次展览的两件重要作品进行了深入解读，更将自己的创作心路与艺术风格的形成过程娓娓道来。今天能够汇聚四位当代重要的人物画家在此，实属难得。

20世纪以来，中国美术界最显著的现象莫过于中国人物画的复兴。今天，我们特别希望就人物画创作中备受关注的"写实与写意"这一核心命题，聆听各位艺术家的真知灼见。这对看似二元对立的概念，实则始终萦绕在当代国画家的创作实践中。

首先，让我们有请中国美协名誉主席冯远先生，就这一议题分享他的艺术思考。

冯远：

中国人物画发展至清末民初，已呈现出明显的式微态势。以陈独秀为代表的一批维新人士与艺术家率先发出改革呼声，其中人物画被视作变革的核心领域——山水、花鸟画同样面临转型需求。上世纪，随着徐悲鸿、林风眠等留欧留日艺术家的归国，系统化的美术教育体系逐步建立。西方素描教学方法的引入，使人物画创作开始注重理性分析与造型研究，这一转变直接推动了20世纪30年代至新中国成立期间中国人物画的质变。画家们获得了精确的造型能力与细腻的刻画技巧，这一历史性突破深刻影响着近几十年来人物画的发展轨迹。

从中国文艺发展的整体脉络来看，"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促使现当代人物画多以写实手法表现现实生活与历史题材。专业教学体系要求画家必须掌握严谨的人体结构知识——这是创作优秀人物画的基础前提。在此基础上，还需具备刻画人物神态、性格与职业特征的深度表现力，方能展现大千世界中丰富多元的人物形象。这种系统性训练带来的进步，确实超越了中国人物画史上的任何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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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愆省图》

然而在扎实掌握写实技法之后，我们是否应将写实视为唯一目标？我认为这可以是主要目标之一，但绝非全部。当下五位参展艺术家均接受过五六十年代学院体系的严格训练，这种共同的教育背景既奠定了我们扎实的造型基础，也为后续多元探索提供了可能。如今每位画家都在尝试将中国画笔墨与不同人物表现手法相结合：或写实，或写意，或二者交融。我们这个小型联展虽只是当代画坛的微观样本，却折射出人物画发展的整体态势——多样化探索已成为艺术家的自觉追求。

这种多元化实践，本质上是对"中国气象""中国精神"的当代诠释。随着时代发展，中国人物画必将涌现更多创新样式与表现手法，在守正创新中持续丰富其艺术语言。这既是传统的当代转化，更是中国画走向未来的必由之路。

冯远《莳菜插花》

裔萼：

感谢冯远先生的精彩阐述。他对中国人物画的历史演进与艺术本质的深刻洞见，为我们提供了极具学术价值的思考。让我们再次以掌声感谢冯远先生。

接下来，有请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原副院长范扬先生分享他的艺术见解。

范扬：

作为当代画家，写实能力是我们的必备素养。正如冯远先生所言，我们都经历过严格的学院训练。记得大学时期，我的素描成绩较为突出，后又师从列宾美术学院毕业的徐明华教授系统学习色彩与油画。当选择转向中国画时，曲老师曾疑惑："素描好的学生通常选择油画。"我想，或许是家族文化基因使然，让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这条承载中华文化精髓的道路。

写实能力的重要性，可追溯至顾恺之"画小列女"的品评标准——所谓"骨法"，不仅指用笔功力，更包含对人物内在结构的深刻把握。缺乏这种基础，人物画就失去了支撑其艺术价值的"骨骼"。但同样重要的是写意精神的注入。没有情感温度的艺术表达，就失去了感染观者的灵魂。正如冯远先生所述，从康有为到徐悲鸿倡导的写实主义，在特定历史时期具有必然性，也确实推动了中国人物画的繁荣发展。如今央美、国美等院校培养的学子，其造型能力已足可比肩国际水准，这是我们应当珍视的学术积累。

安格尔《帕格尼尼》

德拉克洛瓦《帕格尼尼》

写实与写意的辩证关系，不妨以安格尔与德拉克洛瓦笔下的帕格尼尼为例：前者以精准的写实展现琴圣的形神，后者则以夸张的肢体语言传递演奏的激情。这种艺术表现的"度"，恰是中国人物画值得借鉴的智慧。

唐勇力《唐人马球图》95x142cm

观察本次参展艺术家，可见多元的艺术取向：田黎明先生作品中的静谧悠远，体现着中国传统美学追求；我的创作则倾向动态表现；冯远先生将家国情怀升华为史诗性表达；史国良先生通过绚丽的色彩，展现民族文化的内在热情；范扬先生则在古今交融中构建独特的视觉语言。每位艺术家都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找到自己的平衡点——或偏重形似，或强调神韵，但都创造出独具魅力的艺术世界。这种多样性正昭示着：在扎实的写实基础上，融入个性化的写意表达，正是当代中国人物画走向新辉煌的必由之路。

裔萼：

感谢范扬老师的精彩阐述。他通过深入浅出的分析，帮助我们解构了"写实"与"写意"这对看似对立的概念，揭示了二者内在的辩证关系。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写意性作为中国艺术精神的重要特质，其内涵与外延都更为宽广。在当代艺术语境下重新审视写意精神，深入探讨这一对概念的互动关系，不仅有助于我们突破既有的现实主义创作范式，更将为中国画的未来发展开拓新的可能性。

田黎明：

冯远先生关于写实与写意的精辟论述令我深受启发，范扬先生则通过创作实践诠释了二者的辩证关系。在我看来，写实是对现实的精神观照，写意则是对理想的现实投射，二者在当代创作中实为互补共生的关系。

作为中央美术学院教师，我深切体会到老一辈艺术教育家始终在具象与意象之间探寻平衡。"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一传统理念，本质上正是对写实与写意关系的经典阐释——"造化"强调深入生活的观察积累，"心源"则重在主观情感的提炼升华。

近年来主题性创作涌现的精品力作，如唐勇力先生的《开国大典》，正是将中国文化的整体观潜移默化地融入现实主义创作。这种整体观体现为"温柔敦厚""自强不息"等哲学理念，成为当代艺术家造型与笔墨的内在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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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勇力《开国大典》

蒋兆和先生的《流民图》创造性地转化了传统"折枝法"笔意。中锋用笔的断续变化，不仅形成独特的笔法语言，更通过形式本身传递出深沉的悲怆感，实现了"立象尽意"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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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兆和《流民图》

徐悲鸿先生的《愚公移山》则将"意"注入结构表现。人物肋骨的刻画与山石造型形成力学呼应，使"挖山不止"的精神通过视觉结构得以彰显，展现出"意在笔先"的创作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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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愚公移山》

本次展览中每位艺术家的作品，都在以个性化的艺术语言探索写实与写意的融合之道。这种探索既根植于传统文化精髓，又饱含个人的生命体验，共同丰富着当代中国画的表达维度。

裔萼：

感谢田黎明老师从具体作品分析入手，立足中国文化精神的高度，对写实与写意的辩证关系作出深刻阐释。下面，让我们有请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史国良先生分享他的艺术见解。

史国良：

在艺术创作中，写实与写意无论在立意层面还是技法层面，都具有其独特的价值。从技法角度而言，即便是工笔写实作品，同样可以蕴含写意精神；从审美维度来看，富有诗意、引人回味的作品，都是成功的艺术实践。

徐渭的《墨葡萄》给予我重要启示：画中葡萄既具写实形态，又通过潇洒的笔墨传递出强烈的写意性。其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将怀才不遇的感慨寄寓于物象，堪称大写意的典范。

徐渭《墨葡萄》

郑板桥的墨竹创作同样耐人寻味。他在《墨竹图》上题写"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使写实的竹影承载了深沉的民本思想。这种以实写虚的手法，正是写实与写意完美结合的例证。

郑板桥《墨竹》

郭味蕖先生的《惊雷》则展现了新时代的写意表达。通过竹笋破石而出的意象，以白话式的命名，既传承了传统文人画的精神，又赋予作品鲜明的时代特色。

郭味蕖《惊雷》

这些经典案例证明：写实可以蕴含写意，写意可以依托写实。在人物画领域，这种辩证关系尤为显著。当代人物画家大多经过学院体系的严格训练，将素描造型与传统笔墨有机结合，极大地拓展了表现领域。但必须强调的是，扎实的写实基础是进行写意创作的前提。不能将随意泼墨等同于写意精神，更不能以"实验"为名忽视基本功的训练。只有在掌握扎实造型能力的基础上，才能真正实现写实与写意的自由转换与升华。

冯远：

关于写实与写意的辩证关系，可以从两个维度进行阐释：

一、形而上的审美维度

中国画的写实观与西方古典主义绘画存在本质差异。自中世纪至近现代，中国绘画始终保持着表现性、表意性与象征性的美学特征。这种创作理念不追求客观再现，而是通过艺术家的主观提炼，实现对物象的精神超越。

二、形而下的技法维度

写意绘画绝非仅限"逸笔草草"的表现形式。精妙的工笔技法同样可以承载写意精神——无论是充满韵味的线条勾勒，还是富有象征意味的色彩运用，都能传达物象的内在神韵。需要强调的是，"形而下"的技法层面并非低层次追求，而是艺术表达的重要基础。技术层面的精熟程度，直接决定着作品的思想深度。

在当代人物画创作中，我们应当继承传统绘画"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表现智慧。优秀的作品既源于生活观察，又通过艺术提炼超越生活原型，最终形成独特的审美气韵。当创作者能够在这两个维度上达到和谐统一，其作品自然能超越工写之辩，成就上乘的写意境界。

展望中国人物画的未来发展，我们更应鼓励艺术家以开放的姿态进行多元探索。真正值得关注的不是写实或写意的形式标签，而是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与精神高度。

裔萼：

感谢冯远先生对中国写意精神的深刻阐释。他从"道"的哲学高度，对写意性进行了双重维度的解读。就个人浅见，中国写意传统的核心价值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主观情感的真挚表达、个体人格的艺术彰显、画品与人品的高度统一、诗意境界的精心营构。这些特质超越技法层面的工写之别、繁简之辩，成为评判艺术作品的重要标准。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中国画发展路径的讨论从未停息。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代西方艺术语境中，"美术"这一传统概念已被更具包容性的"视觉艺术"所替代。装置、行为、影像等观念艺术形式，正通过声光电等多媒体手段，重构着艺术表达的边界。面对这种全息化、通感式的艺术新生态，中国人物画如何在保持本体特征的同时实现创造性转化，成为我们必须深入思考的时代命题。

冯远：

关于艺术未来的发展路径，我始终保持着深刻的思考。在AR技术与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今天，我们不得不直面几个核心命题：传统艺术创作中数十年如一日的基本功训练是否仍有必要？AI技术能否在瞬间完成需要人类数十年积累的造型创造？必须承认，AI虽然能在工具层面实现技术突破，却永远无法替代人类独有的智慧创造。

我预见未来的艺术将伴随科技革新不断催生崭新样式。但值得关注的是，在中国特有的文化语境中，必将有大批艺术家坚守这样的创作立场：根植传统文脉，保持民族审美特质；融合哲学思考与文化基因；在守正基础上进行创新探索。这种创作取向既延续了传统文化的价值内核，又借助现代科技拓展了表现维度，最终将形成多元共生的艺术生态。然而需要警惕的是，在追逐技术炫目的同时，我们更应珍视那些能够：引发静观冥想的艺术品质，培育深度审美体验，维系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精神联结。

对人物画创作而言，艺术家尤其需要把握创新与传承的辩证关系。真正的艺术进步不应是简单的样式更替或观念颠覆，而应是不同艺术形态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共生共荣。我们期待的是：传统艺术获得当代转化空间，新兴艺术保持人文温度，所有艺术形式都能在文明演进中找到自身位置。这种包容性的发展观，才是丰富人类文明的艺术正道。

裔萼：

冯远先生展现出开放而乐观的艺术发展观，这种积极态度值得我们共同秉持。从智能维度而言，人类确实难以与AI直接竞争；但在意识与情感领域，人类仍保持着不可替代的独特性。虽然AI在突破既有模式的创造力层面具有显著优势，但它始终缺乏真正的情感体验与心灵共鸣。

艺术的本质恰在于其作为情感载体与表达媒介的不可替代性。正如人类文明史所昭示的：一个原始部落可以没有科技文明，但绝不会缺失艺术活动——这正是艺术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

下面，让我们有请中国国家画院中国画院原副院长范扬先生继续分享他的艺术见解。

范扬：

每个时代都会涌现新的艺术形式与表现手法，当下如此，过去亦然。我想分享一个亲身经历：我的家乡南通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家中原本陈设着精良的柞榛红木家具。记得舅妈曾卖掉几件红木家具，换回当时罕见的钢木椅和塑料椅——在那个年代，这些现代制品因其轻便美观备受青睐。然而五十年后，红木家具依然珍贵，那些塑料制品却早已淘汰。这个事例生动诠释了"万变不离其宗"的深刻哲理，也与冯远先生强调的"守正创新"理念不谋而合。

范扬《湖上望岳阳楼》38x52cm

范扬《洞庭湖畔海事码头》38x52cm

在艺术创作中把握"守正"的实质，需要我们深入研习传统艺术精华。鲁迅先生曾提出极具启发性的构想：若能融合宋代绘画的空灵线条与敦煌艺术的瑰丽色彩，或可开创崭新的艺术风格。遗憾的是，除唐勇力先生等少数艺术家外，当代画坛对汉画像石、宋代绘画、敦煌艺术等传统资源的挖掘仍显不足，尚未产生具有时代高度的代表性作品。

因此，我们既要珍视传统艺术的无限可能，更要以"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历史眼光进行创作。我深信，只要秉持守正创新的理念，在人物画领域持续探索，必能创造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艺术精品，为后世留下属于21世纪的艺术经典。

范扬《洞庭湖天下水》38x52cm

范扬《南龙布依古寨》46x72cm

裔萼：

感谢范扬老师的精彩分享。他从艺术史发展的维度，深刻阐述了在科技变革浪潮中艺术的永恒价值。当前我们正身处科技主导的时代，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犹如脱缰的野马——若任其发展到反客为主的境地，人类将面临文明失控的风险。作为艺术工作者，我们既要拥抱技术进步，更需保持人文批判精神，这正是当代中国画家，特别是人物画家的时代使命。

在AI时代背景下，中国绘画应当坚守以下创作初心：维护人文精神的主体性，传承审美创造的独特性，彰显艺术情感的本真性。

下面，让我们有请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名誉院长田黎明先生继续分享他的艺术思考。

田黎明：

中国画的未来发展必须秉持"守正创新"的核心理念，二者具有本质上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应体现在三个维度：理论认知层面：确立统一的艺术理念；实践操作层面：规范创作行为准则；作品呈现层面：构建完整的表达体系。对传统文化的当代转化，需要重点把握几个关键范畴：立象以尽意（意象建构）；寓物取象（观察方法）；原物状情（情感表达）；以德观物（审美观照）。创作者应当将这些传统智慧融入时代语境，在当代生活实践中重新激活其生命力。唯有如此，中国画的笔墨语言才能获得真正的当代性。

田黎明《人物写生》136x70cm

冯友兰先生提出的"天地境界"与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终极追求一脉相承。这种境界的达成，需要践行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哲学理念——当认知与实践达到高度统一时，方能如司空图所言"目击道存"，创造出具有时代精神的意象表达。中国画始终强调的核心价值包括：意象营造的审美维度；意境构建的精神维度；人文关怀的价值维度；人格修养的伦理维度。前辈艺术家的典范在于：他们将家国情怀融入日常实践，实现了人格魅力与学术风范的完美统一。中国画的未来发展，正需要继承这种"守正创新"的优良传统，在坚守文化根脉的同时开拓时代新境。

裔萼：

感谢田黎明老师通过对传统经典的深刻阐释，从中国古典美学"至善至美"的境界追求出发，为当代艺术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指引。下面，让我们有请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史国良先生分享他的艺术见解。

史国良：

关于中国画的未来发展路径，我认为应当双向拓展：一方面要深入传统文脉，另一方面要积极融入当代语境，推动中国画走向国际舞台。在科技迅猛发展的今天，从照相术、喷绘技术到人工智能，技术革新不断冲击着传统绘画领域。特别是AI绘画已能精准模仿各类笔触风格，这种技术进步既带来便利，也引发我们对艺术本真的思考。

周思聪《人民和总理》

回望艺术史，周思聪先生的创作历程颇具启示意义。她的艺术生涯可分为四个重要阶段：

红色题材阶段：创作多幅领袖人物作品，其中七幅周恩来主题画作已成为经典；民族主义阶段：以《矿工图》为代表，展现民族苦难；人性探索阶段：通过《梁山》等作品，刻画劳动妇女的生存状态，融入了自身作为母亲、妻子、教师的多重人生体验；精神升华阶段：晚年荷花系列突破传统范式，以苦涩、凝重的笔墨表达生命感悟，达到艺术生涯的巅峰。

周思聪《矿工图》

周思聪《高原风情画》

这些艺术实践启示我们，中国画的发展既要坚守传统精髓，也要在跨文化传播中寻求创新。在向国际推广时，可能需要适度调整表现形式——就像在大英博物馆前朗诵唐诗需要文化转换一样——通过多元化的艺术语言，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理解并喜爱中国画。这种文化交流与对话，正是未来中国画发展的重要方向。

周思聪《荷之系列》

周思聪《荷之系列》

裔萼：

感谢史国良先生的精彩分享。他用"瞻前顾后，东张西望"这组精妙的比喻，生动概括了中国画发展的双向路径：既要深入开掘传统文化精髓，又要广泛吸收外来艺术养分。这种开放包容的创作态度，正是推动中国画持续发展的重要动力。

相较于山水画与花鸟画，人物画因其直接反映时代风貌与人性百态，在艺术表现上具有独特的现实意义。作为时代精神的视觉载体，人物画的发展对中国画的整体演进起着关键作用。

通过四位艺术家的深度探讨，我们对中国人物画的当代发展形成了更系统的认识。在此，特别感谢他们对艺术理论的深刻阐释，对创作实践的真诚分享，在跨年之际呈现如此精彩的作品展。

这场学术对话不仅展现了当代中国人物画的创作成就，更为未来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

（来源：书画频道）

艺术家简介

冯远，画家、教授、公务员、文化学人，1952年生于上海。1980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研究生班，师从方增先先生。1996年起历任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国家文化部教育科技司司长、艺术司司长，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兼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名誉院长、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长、上海美术学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等职务。

作品多以反映历史题材和现实生活为主，造型严谨生动、生活气息浓郁，绘画形式新颖，尤以擅长创作大型史诗性作品和古典诗词画意作品。代表作品有中国画《长城》《星火》《母子图》《屈原与楚辞》《世纪智者》《逐日图》《世界》等；主要论著有《东窗笔录》《重归不似之似》《回到单纯》《人的艺术和艺术的人》《水墨人物画教材》等150余万字；出版画集画册10余种。从艺四十余年来，曾多次赴欧美亚多国举办个展、巡展，并做演讲授课，作品被国内外多家博物馆、美术馆收藏。曾获国家优秀教师和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

范扬，1955年1月生于香港，祖籍江苏南通。1972年入南通市工艺美术研究所。1982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曾任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南京书画院院长、金陵美术馆馆长。曾任中国国家画院国画院副院长，中国国家画院博士后导师。现为中国国家画院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东盟艺术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特聘院长。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10年被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国家科学艺术院聘为院士。2013年被吉尔吉斯斯坦国家科学艺术院聘为院士。2014年在法国圣爱美隆市接受鲁德拉骑士授勋册封。2019年在北京获得由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先生亲自颁发的顾拜旦奖章。

田黎明，1955年5月生于北京，安徽合肥人，1989年考取卢沉教授研究生、199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画系主任、中国画学院院长、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国画院名誉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画学会会长。

史国良（释慧禅），1956年生，中国当代著名人物画家，1980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研究生班，中国国家画院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央美术学院国画院、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客座教授。  

他的作品《刻经》荣获第23届蒙特卡罗国际现代艺术大奖赛；“联合国教科文组委会大奖”。为此又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颁发的荣誉嘉奖。他的画风以写实手法，反映现代生活为主。功底扎实、笔墨厚重，是中国写实人物画坛的重要代表。

裔萼，汉族，江苏滨海人。1991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1998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美术系，获硕士学位。现任中国美术馆展览部主任，研究馆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修复艺术委员会委员，北京市美术家协会理事，策展人。首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获得者；文化部优秀专家；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美展评委；文化和旅游部高级职称评委；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