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只鸟都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方政和谈工笔花鸟画中的禽鸟_山东站

在花鸟画中，禽鸟往往被视为作品的灵魂，它们考验着画家的观察力、表现力和艺术修养。无论是工笔的精细描绘还是写意的自由挥洒，无论作品的尺幅是宏大或小巧，禽鸟一旦出现在画中，其造型便成为观者视觉焦点，承载着作品的精神与气质。

深入观察和理解禽鸟的形态、结构，是每位花鸟画家的必修课。禽鸟的创作实践，也是进入花鸟画领域的一扇门。当画家拿起画笔，面对这些经过大自然精心雕琢的生灵时，实际上是在接受一份来自自然界的珍贵礼物。禽鸟的每一次展翅，每一次啼鸣，都是大自然进化的奇迹，它们的完美形态和丰富特征，为画家提供了无尽的灵感和启示。

面对大自然的慷慨馈赠，画家需要学会如何从无数生动的禽鸟中挑选出那些能够“入画”的形象，如何巧妙地将它们处理、转换到纸面上，展现出禽鸟的生命力和画面的艺术魅力。

方政和工作室的这堂艺术课程，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理念和追求，针对花鸟画中禽鸟进行系统解读和教学。

师生对谈

学生：我们该怎么去看待一只鸟，如何去理解一只鸟？画禽鸟有什么规律吗？

方政和：古人没有照片，靠着目识心记，形象的概括与提炼自有一套生成逻辑。而在今天，我们则淹没在图片的泡沫中，故戏言：古人师造化，今人师照片！

画鸟，首先要选一只好看的鸟，很多时候你不是在选鸟，而是在寻找一个好看的形，一个好看的色块，这是画好鸟的前提。

画禽鸟，第一步，从鸟喙的口裂线入手，用笔要有提按顿挫、一波三折，既要以书入笔，又要兼顾鸟喙的结构特征，不能简单地画一条横线。鸟喙因功能不同，形态各异，有⻓短、曲直、厚薄、尖钝等特征，用笔须加注意。第二笔画喙的上沿，用笔实入虚出。第三笔画下沿，之后画额，头部略侧，画出转折，再确定眼睛的位置。眼睛上方的白色部分用笔要松动，后脑勺一笔带过，喉部稍作交代，头部的外型便勾勒完成。

第二步，画躯干，自背部画起，从左肩膀起笔，分肩羽、背羽、腹羽、飞羽几个块状，避免一开始就逐片刻画，应在整体中把握局部。一只鸟就是一个整体，画羽毛也要有疏密变化。之后画腹部，腹羽用笔要轻柔，笔断意连，与背部形成一个蓬松的整体。

第三步，尾羽往下画，脚爪简要表达一下，尾下臀部一笔带过。用笔有虚实，画鸟尽量蓬松。

第四步，将初级飞羽和次级飞羽分块。通常初级飞羽为九或十片，飞行能力高的鸟类可达十几片，次级飞羽与初级飞羽的数量相近，这些需遵循科学的生长规律，进行概括与简化处理。

禽鸟是个小宇宙，其中自有疏密节奏。在画鸟时，我喜欢把疏密对比加强，营造出一种秩序感。羽片大小相近不一，可画得整齐匀称些，腹羽、尾羽及腹部可以轻松带过，脚爪部分需要精细刻画，臀部与腰部也可适当放松，甚至可以省略，但要笔断意连。在表现手法上，不必拘泥于明暗关系，白描寥寥几笔同样能够展现出强大的表现力。

画草稿时要点到即止，重要的地方要标注一下，头部需画坚实，喙与爪子比较硬，用笔也应实。脖子宜虚，体现其转动的自如灵活，肩膀要实，至腰处复虚，虚则生动。这种虚实相生的节奏感，是禽鸟天然具有的完美韵律，无需费心寻找，一派自然天成。

方政和《六鹤图系列—昭陵六骏之白蹄乌》

纸本生宣 97×180cm 2022年

学生：如何画好一只禽鸟？

方政和：拟古、摹古、师古人，我们的学习绘画离不开前人，要师古典之朝气。以《瑞鹤图》为例，历经千年，天空的盛宴依然湛蓝辉煌，这就是古典的朝气。要想画好禽鸟，除了收集各种图片资料外，阶段性养鸟观鸟，以及通过自然博物馆、纪录片等渠道了解禽鸟，均有助益。画鸟如临帖，需日积月累，若能每日画一鸟，一段时间后必有显著进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闲暇时进行速写，既能锻炼手感，又能逐步建立个人的观察方式，通过画鸟建立自己的“禽鸟观”。无论是古人经典作品中的禽鸟，现实生活里的一张图片，禽鸟馆里活生生的禽鸟，再或是秋日晴空中掠过的模糊身影，某个动态瞬间都可能触发你大脑中储存的某个意念中的形。当这两种形有所融合，进而会产生形感的共鸣，若加以归纳提炼，个人的造型特质也许就会生发。只要肯多实践，有一天，优美的形感就会在你的画面上建立。

方政和《拂云图》

42x35cm 2022年

学生：当我们面对鸟的图像时该如何去做概括和归纳？

方政和：中国画在平面性的秩序中追求“以形写神”“气韵生动”。比如喜鹊上升的外形特别好看，但有的图片仰视角度过大，导致其头部模糊不清。我会选择抬头的姿势，将喜鹊的姿态调整为平视，头部经过重新设计，“移花接木”。我喜欢它振翅向上的动态，仰头斜身，身姿略调垂直，尾羽展开，翅膀前实后虚。“纸上得来终觉浅”，对图片的使用要有自己的方法，需要一丝不苟，当然也有失败的时候，要学会总结归纳。

同时，建议大家采用手绘的方式起草稿。手绘看似是笨功夫，但对我来说是最有效的办法，稿子可以涂涂改改。这种涂改记录了调整的过程，就如同古代作曲家有手写的曲谱，既是一份文献，也是一份文物。今人不手书，书信遂成绝唱。

方政和《云石图三》绢本设色

58x47cm 2021年

学生：您通常使用宣纸来起草稿，想请您分享一下在宣纸上起稿的体会。与在其他纸张上起稿相比，宣纸有哪些独特的优势？

方政和：草稿，逸笔草草，心无挂碍。画草稿时的状态应该是最放松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尝试，旁逸斜出又皆在能力范围之内。从腹稿到二稿、三稿，甚至几十稿的反复打磨，你若认真，废纸三千。这些积累与信笔，都是为了正稿呈现的那一刻。画鸟与作诗一样，有时口占即成，有时则"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我们在纸上的每一次记录，都是很纯粹的一种创作状态。

我的老师江宏伟先生喜用宣纸画白描稿，无论是生宣还是熟宣，随意实用，妙处无穷。案头或室外写生中宣纸经得起各种折叠拼补，风起时摊的开，收得来，即使皱巴巴，一托裱，元气瞬间恢复，便成为一件完整的作品。宣纸柔顺，易于携带，我很喜欢这种方式。展览时，正稿居中，草稿在侧，观众可以很清晰地读懂你作品中不断递进的己意。

方政和《白鹭依经幢》

138x68cm 2015年

学生：您画了很多禽鸟写生稿，这些写生稿和正稿有哪些区别？

方政和：草稿是一种很个人的自由的艺术实践过程，画坏了也无妨，没有任何压力，不像正稿，郑重其事，必须完成。相对正稿，画草稿的状态是很享受的。画禽鸟就如书家临池，日课般的积累其实也挺有趣。每天画，水平自然会随之提升，草稿画的勤，对正稿也很有帮助。

绘画会受天时地利，以及手感等多重因素的综合影响。有时候草稿特别完整，待创作时却发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而有些稿子注定是长不大的，可能一直就是稿子的状态。草稿只要有小小的亮点就有其价值，这些聚沙成塔、串珍珠般的过程都在记录着个人的理解。

有一些稿子，你画了十张，可能最后只选用了一张，真正画好的概率很低。这意味着画十张精品，背后可能支撑的是200张稿子，而200张稿子的图库里可能需要500张的素材。废纸三千，归根结底，正是通过草稿与正稿的积累来塑造着你的能力。

《秋霜白》的草稿我创作于二零零八年十月十五日，南艺时期，尺寸很小，与现在的作品相比显得粗巯简单，当时勾完就一直放着。直到二零一零年初，我才开始画正稿，上了第一遍底色，又放了许久，直至年末才完成。当时觉得没什么特别之处，现在已是我的心爱之作了。

我有时会在旧稿里找新的共性，一稿多用融会贯通，也会尝试经典翻唱，对一个图像做新的个人演绎，之前画的可能比较生硬，但也不乏生动的细节。时过境迁，当年的感觉今天不⻅得也能画出来。《秋霜白》中略略打开的扇形尾羽，有美的秩序，禽鸟尾羽朝后的动态并不好处理，但恰恰记录了我对动态的感知与处理方法，冷调、温润、通透。我后续又画了一张《秋霜白2》，效果一般，并不见得会越画越好，还是有偶然性的运气在里面。让偶然性成为必然还是得靠你的手，稿子看似凌乱，却能捕捉到生动的那一刻。

方政和《秋霜白》

58x42cm 2012年

学生：画稿特别多，保存和查找起来很麻烦，有时还容易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方政和：有时候，因为某一只鸟很好看，我会再画一次，但每次都会有些不一样。我会大致标注些颜色和特点，养成良好的习惯很重要，比如在绘画时最好标注出处，包括书名、日期和页码等信息，试着为自己建立一个图库，这样当你需要某个稿子时，就能快速找到。创作有时候是因为某个场景需要一只鸟，这是创作的一种出发点，有时候因一只好看的鸟，我们会去构思一个场景。这与戏剧类似，既有“因戏救人”，也有“因人救戏”，有时一个主角就能让整出戏活起来。所以，每一件稿子都值得珍惜并妥善保存。但是，今天即使收妥了，明天依然还是会遍寻不着，丢失了也许就是它们的终极命运，找不到了那就放下，再画一次，不同的材质，不同的时间，各有各的好。

方政和《白鹭依春水》绢本设色

96x60cm 2021年

方政和《落尽东风》纸本设色

35x136cm 2017年

学生：在创作过程中，如何通过具体的技法和构思，实现禽鸟形象的升华与意境的延伸？能否结合您的某件作品进行讲解？

方政和：花鸟画偶尔也可与某个经典文本做画意上的畅想与关联。如《赤壁惊凫》，画面中阴云低沉的远处，可以联想到“烟炎张天”的赤壁战场，凫雁惊恐翻飞。后来我把这张纸的上边烧了，用“火攻”的方式呼应赤壁之战的典故。烧焦后，左上角露出鱼肚白，焦褐的边透着雾气，压低的江天交界处仿佛是孙吴联军在进军，凫雁似乎就是从那惊涛骇浪、火光冲天的地方逃离出来的。当然，这只是一种个人的主观想象。有时创作者努力营造出的意境，观众则不以为然，这时只能自嘲一笑。

其实，这张画最初的创作构思并非如此。完成初稿后，我总觉得右上角的鹰画得不够理想，考虑再三，决定裁去。裁剪后纸张上方的边缘显得过于生硬，于是我请学生帮忙用打火机烧出一个焦褐、自然的形状。之后，我又索性将这一小块也撕掉，纸上留下的缺损感反而更好地烘托出战争的破坏痕迹。画中的波浪我借鉴了宋人李嵩的《赤壁图》，既有书写性，又有体量感。这是我临时起意的一个尝试，也算是“不破不立”。这类作品很少，正好满足了对某个经典文献的想象，可能词不达意，无妨自我陶醉一下。

近年来，我创作了多幅鸷禽图，喜欢画面中动与静的大开大合和紧张激烈的势态。《秋风鸷禽图》里的隼，头收后，居于右，峭崖壁立，秋风萧瑟，阴云欲坠，小鸟则惊慌失措。对老鹰来说，只是丢掉了一顿午餐，对小鸟来说，若没逃脱则意味着输掉了全部。花鸟画里也蕴含着竞争，彼此都得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