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用雕塑讲好中国故事

吴为山“对话”系列雕塑以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和深刻的文化内涵，在国际舞台上构建了一条文明互鉴的对话路径。吴为山的现代写意雕塑，根植于中国古代人物雕塑，放眼于西方现代艺术，聚焦于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把控于中国传统写意精神和现代审美之间的平衡，为雕塑创作的中国范式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在新时代背景下，“对话”主题系列雕塑抓住伟大人物的精神世界，通过现代写意雕塑风格，呈现出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的内涵。吴为山的创作不仅突破了传统雕塑的表现范式，更通过“空间叙事”“符号转译”“语境重构”三重传播境界，在国际社会中塑造了具有传统底蕴、现代精神与世界情怀的中国形象，为全球化时代的文明交流提供了“中国方案”。

2021年，吴为山雕塑作品《神遇——孔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落成于希腊古市集

从“文化独白”到“对话诗学”

在全球化与民族化交织的当代文化语境中，如何突破文化传播的“单向度”困境，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平等对话，已成为艺术创作者与文化研究者共同面临的课题。吴为山的“对话”系列雕塑以跨越时空的文化名人为对话主体，将中国传统写意精神与西方现代雕塑语言相融合，在雅典卫城、意大利芬奇市、希腊克里特岛、乌克兰基辅等具有象征意义的人文空间，构建起超越地域与文化形态的“对话诗学”。这种以雕塑为媒介的文明互鉴，既非对西方经典艺术范式的简单模仿，亦非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封闭固守，而是通过从“文化独白”到“对话诗学”的时代转变，开创了一条“和而不同”的文化传播路径。

德国哲学家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提出的“轴心时代”理论，为理解吴为山的创作提供了重要哲学参照。在《神遇——孔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中，吴为山将孔子与苏格拉底这两位轴心时代的思想巨擘并置，以雅典卫城古市集遗址为对话场域——这里曾是苏格拉底进行哲学辩论的圣地，亦是古希腊文明的精神地标。孔子双手执拱的谦恭姿态，衣袂随风飘举的写意线条，与苏格拉底肌肉遒劲的写实造型、端庄舒展的辩论手势形成鲜明对照，却又在“天下大同”与“理想国”的终极追求中达成精神同频，旨在寻求建立一个有序、和睦、公正的社会。可见，人类有着相同的生命本源，蕴含着共同的理想追求。希腊文学巨匠卡赞扎基斯曾两次访问中国，他曾说“苏格拉底和孔子是人类的两张面具，面具之下是同一张人类理性的面孔”。因此，两位思想家的形象不仅是中国和希腊的重要文化符号，其智慧更是为全人类所共享的宝贵财富。这种跨越两千余年的“神遇”，不仅是对雅斯贝尔斯“轴心文明”理论的视觉诠释，更以雕塑语言证明：不同文明虽有迥异的表现形式，却共享着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

2012年《问道——孔子问道于老子》雕塑在联合国总部的展出，虽以纪念碑式的语言传递了中国文化符号，却更多处于“被观看”的展示状态。而《超越时空的对话——达·芬奇与齐白石》在意大利威尼斯宫国家博物馆展览并被收藏，则标志着创作范式的重要转变。其灵感来源于吴为山在威尼斯一次泛舟中的突发奇想：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的作品是其科学与艺术最完美的结合，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座丰碑；中国现代绘画大师齐白石，主张艺术贵在似与不似之间，追求心灵的真实。假如齐白石在意大利遇上达·芬奇，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情境？于是，吴为山策划了中西艺术大家跨越时空的对话，将齐白石与达·芬奇分别站在威尼斯贡多拉尖船的两端，寓意同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泛舟。当达·芬奇的象征性手势与齐白石的龙头拐杖在威尼斯贡多拉船头相遇，这种超时空的构想打破了西方中心主义的认知惯性。达·芬奇作为西方艺术史上的经典符号，成为引导西方观众认知齐白石及其所代表的中国写意精神的桥梁。正如时任罗马文物局局长波洛所言，这件作品“寓意中意两国跨越时空的文化艺术交流”，其核心要义不在于单向的文化输出，而在于通过视觉叙事激发世人对中国文化的主动探索——齐白石的葫芦、拐杖不再是陌生的东方图腾，而是引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之问的文化思考，这种思考恰恰构成了文明对话的起点。

雕塑“对话”的三重境界

在当代艺术语境下，雕塑创作早已超越纯粹的空间美学范畴，成为承载多元文化意涵与哲学思考的重要载体。吴为山的雕塑作品以空间哲学为本源，通过地理空间的精神母体、艺术符号的跨文化转译以及材料语言的叙事创新，构建起“对话”的三重境界。其对雕塑落成地的选择，巧妙嵌入“空间哲学”理念，将地理空间转化为文化对语的隐喻场域；让艺术典型和图腾符号游走于东西方文化张力之间，实现符号的创造性转化，突破文化区域边界的差异，探索精神共鸣；将材料语言融合传统与现代，以创新形式构建叙事新维度。这些创作实践不仅展现了吴为山对雕塑艺术的深刻理解，更以独特的艺术表达，在跨文化语境中搭建起文明对话的桥梁，为雕塑艺术的世界发展和时代对话注入新的活力与思考。

2022年，吴为山创作的雕塑《鉴真像》在日本东京落成，永立上野恩赐公园

2024年，吴为山塑《问道》组雕永立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市中心的巴特列公园

2017年，吴为山雕塑作品《问道》落成于白俄罗斯国家美术馆

2025年吴为山创作的《紫气东来·老子出关》在俄罗斯国立工艺美术大学落成

希腊古市集

一是地理空间的精神母体。吴为山对雕塑落成地的选择，暗含着对“空间哲学”的深刻考量。《灵魂之门——塔拉斯·舍甫琴科与杜甫对话》落成于乌克兰基辅国立塔拉斯·舍甫琴科大学的“诗园”，这里既是乌克兰文化精英的聚集地，亦有300名乌克兰学生在汉语文学部学习中文，象征着中乌两国政府和人民之间深入合作和深厚友谊的现实基础。组雕分别被安置在“诗园”小径两侧，形如树荫中两扇正在打开的门，既呼应了“诗园”的文学氛围，又以空间意象隐喻“交流之门永不关闭”。当这件作品于中乌建交25周年之际落成时，其意义已超越艺术范畴，成为两国友谊的重要见证。

在意大利芬奇市揭幕的《超越时空的对话——达·芬奇与齐白石》则选择达·芬奇博物馆作为永久陈列地。这座以达·芬奇命名的场馆，不仅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精神的象征，更是全球艺术爱好者的朝圣之地。吴为山将齐白石与达·芬奇，以“并肩而立”的空间构图，挑战了西方艺术叙事的单线性，暗示着东方艺术传统与西方经典具有同等的文明价值。这种空间哲学的实践，不是对西方场域的征服，而是通过艺术哲学的“在场”实现文化话语权的平等对话。

二是艺术符号的跨文化转译。吴为山的创作始终游走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张力之间，其关键在于对艺术符号的创造性转译。在《文学与思想的对话——鲁迅与卡赞扎基斯》中，鲁迅的长衫与卡赞扎基斯的西装形成鲜明的服饰符号对比，前者代表中国传统文士的精神谱系，后者象征西方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标识。然而，吴为山通过简化衣饰细节、强化面部神态，将两位作家凝视沉思的瞬间定格为“思想者”的共通形象。鲁迅右手夹烟头肃然挺立，卡赞扎基斯双臂合于胸前、右手托腮，虽源自不同的文化语境，却共同指向对人类文化命题的终极追问。克里特省省长阿尔纳乌塔基斯表示，文学为希中两国架起了交流合作的桥梁，两位巨匠的代表作，以及这件跨越时空、展现“心灵对话”的雕塑艺术品将激发两国人民产生许多有益的思考。这种符号转译的智慧，使雕塑超越了文化差异的表层，直达“灵魂书写者”的文化共鸣。

三是材料语言的叙事创新。吴为山突破了传统青铜雕塑的厚重感，将材料语言融入现代艺术的构成理念。《神遇》中孔子像的衣纹处理，借鉴了秦汉陶俑的圆弧轮廓与《周易》“风”的意象，使青铜材质呈现出“春风浩荡”的流动质感；苏格拉底像则以写实手法刻画肌肉骨骼，致敬古希腊雕塑的黄金法则。两种材质语言的并置，既保持了各自的文化辨识度，又在对比中生成新的叙事维度——正如希腊总理米佐塔基斯所言，这件作品“展示了人类内心世界情感的相通”。

从文化符号到和合共生

吴为山的雕塑打破了“传统=古老”、“现代=西方”的二元认知，以现代写意手法实现传统精神的创造性转化。在《超越时空的对话》早期版本《在一条船上——达芬奇与齐白石的神遇》中，齐白石的造型采用大写意手法，表面的凹凸肌理犹如五千年文明的历史沉淀，而贡多拉船头的现代构成元素，则将传统文人形象置于全球化的文明长河中。这种“古意”与“现代”的交织，使中国形象既非凝固的历史标本，亦非西方现代性的追随者，而是一个具有自我更新能力的文明主体。

2024年，吴为山倾情创作的青铜雕塑作品《曹雪芹像》永立白俄罗斯莫吉廖夫市友城公园

2017年，吴为山雕塑作品《心灵之门——塔拉斯·舍甫琴科与杜甫对话》在基辅国立大学植物园内落成

“对话”系列雕塑的国际传播，始终秉持“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理念。在乌克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与舍甫琴科的“既要向他人学习，也要为自己骄傲”并置，既展现中国文化的人文情怀，亦尊重乌克兰文化的主体性；在希腊，鲁迅与卡赞扎基斯的“文学对话”，既呈现中国新文学的批判精神，亦呼应希腊现代文学的革新诉求。这种对话姿态，使中国形象摆脱了“被支配”的想象，成为愿意倾听、善于沟通的文明伙伴。

当《神遇》落户雅典卫城，当鲁迅与卡赞扎基斯在爱琴海边“相遇”，这些雕塑不仅是对历史文明的致敬，更是对未来世界的美好期许。吴为山通过“对话诗学”，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而不同”“天下大同”转化为可视的艺术语言，践行“文明因互鉴而丰富”的理念。这种理念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指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终极目标和美好愿景，为中国形象注入了普世性的文化内涵。

吴为山创作“对话”主题系列雕塑是一个持续的文化活动，背后蕴含着深厚的哲学思考和鲜明的时代背景。吴为山“对话”系列雕塑的国际传播实践，为全球化时代的文明交流提供了三重启示：其一，文化传播的核心不在于技术手段，而在于能否构建良性的对话语境；其二，国家形象的建构绝非简单的符号堆砌，而是深入挖掘民族文化认同与世界语系的契合点；其三，艺术语言已成为国际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的重要路径。在“文明冲突论”甚嚣尘上的今天，这些雕塑犹如跨越时空的文明使者，用庄严的文化丰碑反击文化霸权。未来的国际文化舞台，或许需要更多的“对话者”，以艺术为桥，求同存异、凝聚共识，讲好中国故事。

（文/尚荣，来源：中国周刊）

艺术家简介

吴为山，全国政协副秘书长，中国民主同盟第十三届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主席。文科二级教授，美术学、设计艺术学、中国哲学三个方向的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中国美术馆博士后科研工作站首席导师，清华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由于其卓越的成就与影响力，他被意大利、俄罗斯、乌克兰等多国授予院士。2018年当选为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成为继吴冠中之后获此殊荣的第二位中国艺术家。获颁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并获颁俄罗斯艺术科学院金质奖章、意大利米开朗基罗勋章、首届中华艺文奖、全国德艺双馨工作者奖、“中华之光”年度人物等多项国际国内大奖。他是写意雕塑理论的首创者，出版十多部专著并被翻译为多国文字出版，创作近600件作品，陈列于世界多个国家的博物馆和广场。他的雕塑个展曾在意大利国家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等多国博物馆、美术馆巡展。

代表作有立于德国的《马克思》雕塑、法国的《百年丰碑》大型雕塑、中国共产党历史展览馆的《旗帜》《马克思与恩格斯》、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孔子》、中共中央党校的《问道》及香山革命纪念馆组雕、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组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