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作家刘致福难以忘却的儿时梦

实际我和六妹同时看到了那棵小桃树。

六妹是隔壁起大爷的小女儿，比我小两岁，但个子却和我不相上下。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一副假小子模样，整日跟在我们男生后边疯跑野闹。小桃树长在村西麦地的田埂上，只有一扎高，嫩绿的树干，几片扁长的桃叶，水灵灵的，十分喜人。我和六妹都是一阵惊喜，急冲冲地跑过去。我先到一步，抓起旁边一根枯树枝，将小桃树连根挖出来。桃树根部还连着桃核，六妹帮我用湿土将桃树根部包起来，我双手握着，像护着宝贝一样往回走。走到村囗时，六妹说桃树是她先看见的，应该栽在她家门囗。我没理她，径直走到自家门口草垛前，找来铁锹挖了一个树坑，把桃树栽下去。六妹扭头跑到我们家找母亲告状，说我抢了她的桃树，母亲出来训斥我，让我把桃树还给六妹。我告诉母亲她撒谎，桃树是我发现的，继续埋头给桃树培土。六妹气得直跺脚，哇哇哭着跑回家。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记挂着桃树。不知不觉间走出家门，见小桃树依然立在那儿，却像气吹着一样，吱吱地往上长，一会儿便长到一人多高，又分出很多枝杈，眨眼间又开出无数桃花，那桃花密密匝匝，粉白透亮，映得眼前一片雪亮。

我用力去抓想折一枝回家，却怎么也够不着，急出一身汗，用力睁开眼晴，原来天已经亮了，白辣辣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知道是梦，便有些失落，但一想到小桃树，精神又振作起来。跳下炕，舀一瓢清水，小桃树该浇水了。刚迈出门坎便傻眼了，桃树已经不见踪影，只有桃树拔出时带出的新鲜泥土堆在那里。我知道，肯定是六妹干的。我跑到六妹家门前，小桃树果真直挺挺地长在她家门口的空地上。桃树周围用土培起来一个水池，看得出水刚浇过不长时间，还没完全渗下去。我气得一把将桃树拔起来，托着根部捧回草垛旁边，重新将小树苗栽回昨晚挖出的树坑，也在树周围用土培起一个水池，将瓢里的水倒进去，桃树吸饱了水分，柔嫩的树干挺得更直了，枝叶也似乎更加水灵。

我知道，六妹不会就此罢休。除了吃饭，我寸步不离，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小桃树。但事实上六妹并没有来，直到天黑也未见她的身影。我想晚上她肯定会再来的。吃过晚饭我来到桃树旁守到很晚，母亲几次催促，我困得站不住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阵慌急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是隔壁起大爷。原来六妹病了，高烧不退，已经昏迷不醒，要去县医院，想借我们家的毯子用。看来挺严重，母亲把毯子交给起大爷，和父亲一起跟在起大爷身后去六妹家了。我也爬起来，心里惶惶的没有着落，不知六妹得了什么病，不知会不会治好。

晚上起大爷没有回来。第二天一醒来便听到西院起大爷家传出大妈的哭声。母亲和父亲也在唉声叹气。原来六妹得了很重的大脑炎，到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六妹已经没了。

我好像一下掉进了冰窖，心里发凉，浑身发抖。我走出家门，那棵小桃树稳稳地长在那里，叶子也更亮丽了。我走过去，用铁锹重新挖下去，把桃树再次挖出来，移到六妹家门口，重新栽到六妹挖的树坑里。栽好，培土，又回家舀一大瓢水倒进去。我不知道六妹能不能看到，我向六妹家望了望，屋里死一般沉静。我不相信六妹不在家里，我在心里和她说，六妹，桃树我还给你了。

我很懊悔，不该和六妹争这桃树。也很困惑，活蹦乱跳的六妹怎么说没就没了，生命如此脆弱、短暂，我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六妹这样。第二天，那床灰色的毯子起大爷送回来了，母亲拿到南河泡在河水里用棒棰敲着洗了再洗，回来挂在院子里让太阳晒了几天，但我还是不敢触碰，甚至看也不敢去看。后来起大爷也去世了，没多长时间起大妈带着六妹的姐姐改嫁外村。村里人都说起大爷家那房子是凶宅，那房子没有人住便显得可怖。每次回家走过起大爷门口，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六妹，身上都要起一层鸡皮疙瘩，急火火地走过，也再没有去关注那棵小桃树。

后来我家也搬到了北山上，那株桃树连同六妹一起，逐渐谈忘了。

多年后的一个春天，离家多年我重新回到村里。我突然想去看看老宅，虽然我知道，老宅早已经坍废，但我还是想去，寻找自己儿时的影子。二哥带我找到老宅的位置，一抬头就看到一棵开满花的老桃树，二哥说那是起大爷门口，我知道那应该就是那棵小桃树，树身有些歪斜，但枝桠都倔强地向上生长着。暮春四月，满树粉白的桃花，开得火爆、热烈。

这情景似乎见过，是儿时梦中的景象！我感到难以想象，那棵一扎高的细嫩的小桃树苗，独自在这空寂的废墟中，经历了三四十年的风霜雪雨，倔犟、顽强地生长，树干已经长到大腿粗，满树的芬芳让人由衷地感佩！生命脆弱，生命也如此顽强；生命短暂，生命的记忆却柔韧绵长。记忆中的小桃树与眼前已显苍老的桃树悄然融合，满树的桃花间六妹的映象由清晰逐渐模糊。我知道，六妹已然化作了桃花，在记忆的春天里灿然绽放。

作者

刘致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小说集《大风》，散文随笔集《冷峻与激情》《马里兰笔记》，政论集《网话》《微时代与大格局》等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