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是一门奇妙的艺术。以“篆”论,它纳文字于印,印化本身是布局的艺术,在方寸之地,线与线、字与字微妙得体的处置,计白当黑,气象万千,使其自具山川异域般瑰丽寥廓的风景;同样,枣栗之地,让书写意义上的线条,经过“刻”这一环精湛刀法的锤锻、再塑、升华,令其有如电闪、锥画沙、折钗股般咀嚼不尽的丰厚意趣。篆刻堪称是芥子纳须弥的小中见大的一门艺术。
篆刻艺术虽历时久远,印人众多。概括地讲,他只是少数印坛巨匠们辉煌的“推陈出新”史。而出新的风貌究其原由,又无不是他们拥有各自独特自塑的理念。
对于“理念”一词,辞海解释为“看法、思想、思维活动的结果”。又称“理论,观念(希腊文idea)。通常指思想,有时亦指表象或客观事物在人脑海里留下的概括的形象。”笔者认为实践是理念产生的根源。理念是与不断扎实的实践相关联,在实践中,所做、所思、所想,逐渐上升到理性的指导性高度的观念,始可称之为“理念”。
新理念,则是区别于前人、他人的,纯属自我而获得实践验证的发现、发明性的认识总结,这才算得上新理念。
在四十年前,本人曾经撰写有《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论五百年篆刻流派艺术的出新》的文字,首次对五百年的明清印史作了剖析性的总结。然而,当时的着眼点,只是从传承、风格、技法上着力,不免有着“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的缺憾,未涉及到这些出新的印坛巨匠,对其所以能出新的理念源头进行梳理。在较长时期的研求思考中,笔者渐渐地理出了些头绪。刀出于手,手是由脑袋指挥的,脑袋又是由理念所支配的。新理念,正确、新奇的理念,方是印人孕育、实现创新特立的源头和本谛,是印坛巨匠生成新面的魂灵。没有新的理念,不可能真正地守正推陈,接过前贤的接力棒;也不可能承担起推动篆刻艺术勇猛前行的守正创新。
推陈有得,创新有成,关键还在于有独造的新理念。理念产生于实践,又高于实践,指导实践。结合理念的主宰、灵魂意义,试对明清一些代表性的群体和巨匠作一剖析。
一
在魏晋以后,纸张的普及替代了竹木简牍,公私印章的使用方式和手段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加之秦汉用字,尤其是篆书退出了实用的历史舞台……诸多原因,促使印章总体的实用性,特别是艺术属性出现了隋、唐、宋、元以降的近十二个世纪的式微。式微不是消亡,而是坠入低谷期。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有印章的制作和施用,其普及程度、艺术水准,显然是不能与周秦汉魏相颉颃的。当然,此时也不乏创作和关注印学的匠人和学人乃至印作,但颓势难挽。史载,唐人即出现过“玺谱”,但早佚。宋元时期,也有关注于上古玺印的学人,但所见原物有限(因为周秦两汉的玺印,存在量极少,大量的官印都因被彼时的官制加以销毁,私玺印又多殉葬入土。)我曾研读到过十余种宋元印谱的史料,除元代赵孟頫手摹三百四十方印成《印史》两册,余都为付之枣梨的俗工翻刻木板印刷的中古印谱,而其摹刻水平则是称得上面目全非,见《沈润卿刻谱》。这也难怪,其时辑谱,除赵孟頫外,多非出于艺术的本心。如李邴是着眼于“古文奇字”;揭汯着眼于“遗文旧典”;王沂着眼于“稽时世先后,书制度形象,考前代官制,辨古文籀篆,分隶之同异。”故而印人读到此等灾及枣木的印谱,以为多不可取,连明末翻刻水平尚好的顾氏《印薮》,印人甘旸也尖锐地认为:“翻讹迭出,古法岂不澌灭无遗哉。”又如陈钜昌对木版翻刻的印谱亦称:“梨枣所传,十不得五。即抵掌叔敖,犹效颦里妇,加之蠹鼠,遂极鲁鱼,即锈蚀遗文,已非其旧。”把这类翻刻印谱说得一无是处,丑陋无比。其实,这些宋元印谱,也还是内蓄着大信息量的珍贵史料。除去艺术性缺失,自有其可贵的存在价值。此外,今所能见到的唐、宋、元印实物,就中也还有可取的时代特性和可取的艺术品质,乃至偶具清新可人之品,是不应轻率地一概抹杀和否定的。
《沈润卿刻谱》选
二
晚明,在中国篆刻史上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决定了篆刻艺术要印起千年之衰,成了衰极而盛的历史性转折点。此时,诸如易于受刀而晶莹的青田石在印坛的广泛引进采用;以顾从德集辑的上古玺印原物精准钤拓的《顾氏集古印谱》问世,为好古好印的彼时文人提供直面亲炙上古玺印经典的学习借鉴范本。际遇交汇,长久以来渴望刻印的文人群有了亲历亲为篆刻之乐的机会。刻印的热情如开闸之洪,沉寂的印坛由寒冬急转盛夏,队伍庞大,情趣高涨,印谱、印论叠出,的是果实累累。从而,在印坛开启了足以与周秦汉魏相对峙又一高峰的大幕,这也就是被我们定名为“明清篆刻流派印”朝气蓬勃的新时代。
明顾从德《顾氏集古印谱》首页
诚然,在晚明这短暂的时段里,文人印家,蜂拥并活跃于印坛。时人的集古印谱、自刻印谱,乃至印学论著即不下百数,说是异军突起当不为过。笔者当初曾将其中最具代表性印风的印人,遴选出文彭、何震、苏宣、朱简、汪关五大家。他们是彼时杰出的巨匠,但又都无不具有初生代篆刻家的特质。总体而论,他们的理念是推倒中古、跨越中古,直追上古的“印宗秦汉”。在流派印章的初生期,这种学乎其上的“复古运动”和“回归意识”,它不同于后世的守旧恋古,在彼时都是必要的、有益的,合乎逻辑的。即使在这理念集体化“印宗秦汉”的时段,睿智的初生代篆刻家里,从“篆”与“刻”的两端考察。在“刻”的方面,也不乏有新理念的印人。以前,古人治铜玉牙印不可能施用的爽劲直驱,何震面对青田石的利于奏刀,顺应地创造了以直冲刀法治印。在“篆”的方面,他注意到力求篆文的讹误有本,称“六书不能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不信也。”并首创了“刀笔兼得”的冲刀刻印及切刀刻款的技法(如何震《芳草王孙》印)。在今天看来都不算稀奇。但在彼时可是一种旷古未有的发明,是独领风骚的。又如朱简,也对此前择篆的荒诞不经,编写有《印书》的篆文字典(孤本,未出版过)。“刻”也大别于何震的强冲,而是以适应印石的切刀为主的技法。避同求异,开了先河。在“印宗秦汉”的初生期,也算新理念支撑下的创造。但其步伐欠大,也是实况。故而,清初秦爨公以苛刻标准衡量彼时及先前的印坛称:“未脱去摹古迹象。”但初生期的局限如影随形,庶不可免,非但不必厚非,还得为之鼓掌才是。
明文彭三桥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