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丨对金文书法学习理念与方法的再认识

以科研式专业书法教学为基调的颐斋书院集体，在经过了近二十年的洗礼后，得以举办“金铸墨冶——金文书法审美体验与艺术表现专业研讨班”。它是继“魏碑艺术化运动”“草圣追踪”“楷法表现”三大课题完成后的第四站。

一

颐斋书院是书法界信奉我们曾经创立学院派高等书法教育体系、书法学学科建设、书法学院派主题性创作模式三部曲，并愿意追随我们共同进行书法学习的一个属于有识青年的团体，这个团体自创立迄今已经有24年了。

大盂鼎 西周早期

创办颐斋书院，最早是基于以下两种苦恼。

一般社会性的书法私人开塾，基本上依靠指导老师的技法经验传习。但是，一个教师即使再有名气、再有才华，也会受制于自己熟悉与擅长的方面。没有知识体系与课程结构的设置，其视野必然十分狭窄而且也无理性可言。至于学科、学理、体系、实践理性，均无从谈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颂鼎》拓片

正规学院如美术学院本科专业学习，课程配置、知识体系、教师组群均可以做到组织稳定、各擅其长、百花齐放，这些优势都没有问题。但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每个哪怕很杰出的教师带一次（一周一月）的课，上完课后拎包走人，后面接续上课的老师也仍然教自己擅长的、感兴趣的，几乎不用考虑课程内容与方法的前后衔接逻辑，也不用对任一学生的成长进步，负点对点式的引领责任，于是，精细分工的反面弊端是，限于这种教学模式的阶段性和片段性，没有一个教师可以建立起一种贯穿全学期、全过程的责任意识，也不可能对一个分拆的碎片化科目进行全年或全四年本科学习品质与目标的责任落实。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颂鼎》拓片

而我们的颐斋书院二十余年专业教学，就希望兼具二项之优：一、教师全程教学责任意识的建立，不满足于片段式和职业式教课；二、课程多学科配置，而不是单一师徒经验授受。即是说，倡导“书院式”教学，是相对于“书塾式”——个人经验传习式而狭窄局限，以及“学院式”——有教学结构但缺个人全岗负责式这两者之间的中和形态与中间形态。

二

“金铸墨冶——金文书法审美体验与艺术表现专业研讨班”竟横跨五年，这是我最初也始料不及的。五年来，与颐斋书院同学们共同研究、教学相长，大约在金文书法学习的几个方面有了基于新观念改革而不同于时贤通常习惯的崭新认识：

大克鼎（局部） 西周中期

1.认知纠误：“金文”与“大篆”之异同。过去我们一向将“金文大篆”合称。大篆在文字识读上不像《说文》小篆那样易认有规则，其难识难用令人心生畏惧，于是一谈学“金文”，必以文字学意义上的“大篆”率先定义之。至于立足书法审美表现的“金文”“青铜器铭文”之材料美、制造美、器用美、样式美、文字美，也常被简单置换为“大篆”字体的文字正误追究。我们教学第一步，即从清理观念即“洗脑子”开始。追求掌握金文之“金”的审美质感表现，必更重要于“大篆”之字形笔画。极端地说，就是不学“大篆”，而学“金文”。即使金文是以大篆为基础。以此坚持书法学习的“审美居先”“艺术表现”理念，这是基本立场。

陈簋盖 战国早期

2.线质锤炼：熔铸·冷锻·凝结。金文的线条具有唯一性、独特性。它不是石刻碑志的斧凿刀切，也不是纸帛墨迹的信手挥写，更不是龟甲兽骨的尖锐契刻。因此，金文的线条观感，具有一般书法所未可想见的独创的用笔技法节点。我们在训练时，反复强调“熔铸”——随机碰撞而非人为理性动作控制，“冷锻”——拧拗生硬而不优雅顺畅贯穿起止，“凝结”——时出块结“瘢瘤”而无丝滑轻捷。它与后来我们习惯上认为是正宗的、建立在隋唐楷法基础上的欲横先竖、无往不收、无垂不缩、回锋起笔、圆转方折，认识上相去千里。如果以现有的世俗习字式书法经验去简单套用，必会谬误百出。加之熔铸、冷锻、凝结，并不是完全抛弃笔法，而是提炼概括出新的千变万化的“用笔节奏型”，难度更甚于普通的现成笔法程式。

散氏盘 西周晚期

3.动作特色：使笔如錾如铸，依錾铸之迹创作笔法（节奏）、笔势。一般书法用笔，表现为“起——行——收”三段式。这是从唐楷乃至秦篆汉隶中得来，行书半循之。但是，两周金文更早于秦汉唐宋，彼时尚无此规矩。故而用后世现成笔法去套金文书写，肯定南辕北辙。金文书法必须重起炉灶，归纳出原来秦汉唐宋没有的、新的（其实是更古老的）笔法。概言之，我们在训练时要求第一必须要有“笔法型”保证秩序感而不至于杂乱无章，第二笔法动作不求固定程式，不是只关注固定部位的“起”“收”“行”，而是随机统驭动作节奏以形成丰富的笔势，如关注范本原器拓本中，每个瘢结落在线条的哪一段位置，用笔节奏就随机围绕它展开。其实，“笔法型”仍然有，但位置开始由旧式的固定走向变化无常，取势各逞其妙，于是形成楷、隶、篆、行各体现成笔法所没有的出神入化的效果。

4.风格归类字形的五大风格类型：《散氏盘》《大盂鼎》《毛公鼎》《白盘》《秦公簋》。金文的风格归类，过去大抵是审美描述式的，比如瑰异凝重、雄奇恣放、质朴平实，用笔舒展自然、风格质朴端庄、行气自由疏放云云。一则各形容词之间边界不清楚，甲认为质朴端庄而乙却毫无感觉；二则无法定量定性，缺乏作为历史要素的约束。我以为根本办法，是把个体主观感受痕迹太浓的“风格”转换为相对客观实际可视又呈现为物质的“形式”，以求得统一的分析评判标准，并依此确定典范的训练范本。比如，反复强调练习时，要注意《散氏盘》的粗糙厚重、圆势回护、散落成星，《大盂鼎》的铜筋铁骨、线条圆腴、字形开合，《毛公鼎》的字势瘦劲、中宫紧缩、笔画错综，《虢季子白盘》的装饰华美、长形窄势、线条截刻，《秦公簋》的排比纵横、形依框格、近于秦篆。至于其他各品，大率不出于这五大类型。更可以据此伸延向金文经典作品的不同章法排布，即标准型、堂皇型、紧缩型、散落型等等，据此可以建立起“金文书法”（而不是大篆书法）审美理性框架的基本认知。

虢季子白盘 西周晚期

颐斋书院历时五年实施的“金铸墨冶——金文书法审美体验与艺术表现专题研讨班”刚刚于2024年2月宣告顺利结业。在研讨班结业展览即将举办之际，同学诸君问序于予，本拟如常规样式草一短文充序言，复念五年非常时期，各同学坚持大不易，且若不及时记录实况，岁月流逝，数年之后，“金铸墨冶”或仅成一题名空壳模糊记忆，而指导思想、教学观念、学习投入、范本选讲、作业批评、心得交流、环境支持等种种具体细节，恐多成云烟飘忽而去矣！遂意决以长文代序，叙其经纬，以存鸿爪，十数年后，或有意追溯往事之时贤达人，借此足可复旧寻迹也。

（文/陈振濂，来源：古戈爾藝術）

作者简介

陈振濂，男，汉族，号颐斋。浙江鄞县人，生于上海。1979至1981年于浙江美术学院攻读书法专业研究生，师承沙孟海、陆维钊、诸乐三先生，后留校任教。1993年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000年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兼艺术学系主任、艺术学院院长、浙江大学中国艺术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

现为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教育部高等学校美术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浙江大学中国书画艺术与科技鉴定研究院院长、中国美术学院与浙江大学教授、双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90年12月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中央美术院副院长、浙江分院院长，民盟浙江华夏书画学会会长。曾任浙江省政协常委，杭州市政协副主席，民盟浙江省第九、十、十一届委员会副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