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原写于年初,本土学者对济南双年展及时做出反应,本是自然而然的举动。吾友方辉建议刊物首发,然后再网络推送为佳。当然,以最快的速度对当前热点展开学术对话,也是学人所愿。让我感动的是,本届双年展策展人之一省美协张望主席对此文颇多关心,不仅充分肯定,还多次问我何时发给他传阅。今日书城偶遇,张先生再次问及,心生歉意。且得知本届济南双年展将于明日闭幕,实在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为此推送此文,且做纪念,并向关注此文的师长和朋友表示感谢。
目前正在展出的“共生世界”——2022济南国际双年展,以宏大而炫目的全景展示为观众带来了跨年的视听盛宴。和首届相比,本届双年展的一个显著亮点是科技含量的提升。AR、VR、MR各种扩展现实技术应有尽有,3D打印、全息影像、微距背投等不断更新的图像生成技术臻于成熟,人机交互、虚拟仿真、影像互动等沉浸式观展体验令人印象深刻。甚至传统形态的艺术媒介如绘画和雕塑都难以置身事外,处处可见科技对表现媒介、视觉形态以及表现主题等多方面的深层影响。科技当然不等于艺术,正因如此,科技元素的全面渗透必然引发我们对当代艺术的重新思考:科技与艺术边界何在?艺术的本性在当代有何改观?特别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承认科技是一种建构性的力量,它将如何为艺术赋能?令人欣慰的是,“共生世界”的科技景观为这些思考提供了良好范本。
1.“共生世界”的科技景观
济南国际双年展的一个特点是对艺术媒介不设限,因而表现出多元艺术形态同台竞秀的盛况。策展人有意将传统与当代、经典与大众、本土与国际……不同艺术交错并行,既造成困惑和新异,又引发碰撞与思考。正是在这种多元共生的展陈格局中,那些以科技手段为支持而实现的奇异的、动态的、宏大的、神秘的新媒介艺术景象成为备受关注的焦点。据统计,本届双年展大体量影像和装置作品增加了约三分之一,此类作品大多使用了不同性质的科技手段作为支持。六大版块中的“现实与虚拟”和“科技与艺术”对科技支持的新艺术形态进行了专题探讨和策划,而实际上,凸显科技元素和科技媒介的作品在六大版块中普遍存在。新技术使得艺术作品形态更新奇,更加注重观展的互动性和参与性,这是此类作品获得观众青睐的重要原因。
科技元素的凸显是本届双年展策展理念的自觉表达,多位策展人从不同视角阐述了科技对当代艺术建构的意义。比如,鲁晓波把数字媒体这种“虚拟技术”理解为洞察世界、征服时空、重组感官的力量;李磊认为“最前沿的多媒体沉浸式艺术”正是这个时代特有的魅力;朱青生把新媒体艺术看作“艺术与科技相结合的节点”,有助于探索世界未来和人类发展;贝娅特·爱芬夏特(Beate Reifenscheid)提出“科技发挥影响力并带动变革”,正是艺术进化和进一步发展的动力;于洋则注意到“新媒介艺术”对艺术本体和意象表达的价值以及对中国“自身当代文化脉络”建构的意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绍娜·基钦(Shona Kitchen)的看法。她以1995年尼古拉斯·尼葛庞蒂(Nicholas Negroponte)《数字化生存》关于“比特”和“原子”的论述为引,讨论了传统“实体艺术”和当代“虚拟数字媒体”之间并峙、互补、共生的关系。
总体而论,学者对于科技向当代艺术全面渗透的趋势给予积极和肯定评价,视之为信息时代科技发展对艺术媒介不断拓展的必然产物。但也不要忘记,科技并不是艺术,媒介不过是人的延伸,而人才是艺术的原点。历史上艺术媒介的每一次革新,都会引发人们对艺术本质和边界的重新思考。正如本次双年展,我们不仅能体验到视听的惊艳,似乎还能在“传统媒介艺术”和“科技媒介新艺术”的紧张关系中重新审视艺术的定义和逻辑关系。人们似乎看到,科技媒介毫无顾忌地打破学科疆界,不断扩张艺术领地,而传统媒介则在对艺术本体的坚守中被时代裹挟,尝试艺术表达的新可能。因此,通过对本届双年展从媒介探索、到造型观念以至表现主题的多方面审视,有可能对当代艺术中科技元素的性质和意义做出更准确的评估。
2.新技术和新媒介:奇幻造型和时空新体验
基于媒介的空间造型是视觉艺术的起点。艺术家使用特定的媒材,在特定的空间中创造特定的艺术形象——这种思维路径依然保持,只不过由于新技术和新媒材的介入,造型的可能性及其对空间的重构能力都极大扩张了。田晓磊《神话》就是很好的例子,作者具有极强的科技造型意识,利用数字技术重构传统和现代视觉元素,创造赛博朋克风格的“后人类神像标本”系统,呈现了一种趋于成熟的科技造型观念和方式。由清华大学团队创作的《宇宙八音盒》则把收集到的外太空波形数据转换为声音和色彩,在奇特的造型装置中呈现出来,实现了科技数据向艺术审美的可信转换。3D打印不仅广泛使用,其造型表现力也不断拓展。缪晓春的《陀螺舞》把舞蹈动态进行数字转换,将物理矢量的残影重新建构为富有动感的静态雕塑造型。朱剑辰《转译天显》则用算法造型和新材料媒介,基于人类基因和生物蛋白原则创造新生命体,呈现生命世界的神奇景观。可以看到,科技语言为艺术家的视觉造型提供了无限可能,成为探索人类感知和世界结构的有力工具。
在视觉艺术中,空间是造型的基础和背景,也是艺术探索的独立目标。本届双年展不少作品都表现出对虚拟空间的探索热情。比如,备受关注的V^艺术小组就痴迷于对宏大、动荡而神秘的虚拟空间的营建。和首届展出的《意识消融》一样,本届展出的作品《19赫兹》继续创设生命在深蓝空间中融汇、漂游、幻化的奇妙体验。像这样的大空间作品在本届双年展中并不少见,有的充满现实张力,如王刚《大地凝视》将观者拉入对地球大地的俯瞰之思;有的则蕴含时空变幻的唯美,如刘佳玉《再黎明,再黄昏》将不同国家的天地时空景观交错呈现;利亚姆·扬(Liam Young)的数字电影《使者》将观者直接拉到了无限太空,跟随卫星探测器一睹宇宙旅程的浩瀚。相比之下,陈抱阳的《未被证伪》则试图将新造型和新空间进行综合,并试图打破和连接真实和虚拟的界限。该作品上方是用3D打印制作的雕塑集合,下方立方体播放实时动态影像,观众使用平板电脑或手机可以看到将眼前的雕塑、影像、以及周边环境融为一体的奇幻场景,给人一种在现实和虚幻中穿越的奇妙体验。
“沉浸式体验”成为本届双年展的关键词,它引发人们对艺术“真实”概念的反思。“沉浸”表现出新媒体对感知的强大控制力和诱导力,其目的是创造让人信以为真的虚拟世界。它引发的思考是:物理之真和感知之真,是否依然为现实和艺术的可靠界限?绍娜·基钦的评述一语中的:画廊和博物馆收藏看重实体作品,但数字虚拟作品的沉浸体验切入艺术的使命;因而,实体艺术家和收藏家无须拒斥新技术,而是要积极实现作品的数字形式且与之互动,并在互动中思考和创新。不难看出,本届双年展目标之一就是为各种实验性的新媒体、新技术提供展示平台。比如威赛尼公司《金声玉振》用三维虚拟仿真系统重现历史场景;史莱姆引擎(Slime Engine)《海洋》创造了在虚拟海洋空间中遭遇艺术的体验;杜伟伟《飞跃黄河》让观众获得了模拟飞行员俯瞰大地的逼真经历。不过,沉浸体验只是感官参与,要想进一步达到情感和悟性的艺术之思,作品就必须赋予动人而深刻的精神内容。
精神内容由何而来?众多案例表明,介入传统历史和文化,恐怕是科技媒介获得精神内涵的有效途径。比较有代表性的如金江波的系列作品。他的《元·五岳》用五彩绚烂的动态图像对“峻极于天”、“沧海桑田”的文化意象做了全新阐释,他的《元·蓬莱》则将数字虚拟空间融入现实场景,对传统“蓬莱仙境”亦真亦幻的文化意象做了生动表达,其创设的主题正是3D虚拟元宇宙世界与传统文化意象的有机融合。韩国艺术家李二男(Lee lee Nam)《早春图·四季》使用动态影像拍摄技术把宋画意境转换成为深邃缥缈的当代景观。与此类似,孙美华等艺术家《鹊华十二时》阐释了古画名作《鹊华秋色图》,以流动的动画场景组合诗词、绘画和音乐,把古人十二时辰生活意象表达得淋漓尽致。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集体记忆,把这种记忆以切真动情的方式呈现出来,科技媒介有着难以比拟的优势和潜力。
3.科技新图像:当代审美经验的扩张
科技发展不断开创人类未知的新领域,从微观到宏观,从生命到自然,不仅呈现了无限丰富的客观对象,还扩充了人类的审美感知经验。很久以来,人们已经意识到科技所开辟的世界具有审美价值,简洁、抽象、清晰、秩序等被视为科技特有的审美特征,科学之美甚至成为推动科学家进行不懈探索的动力。尽管“科学美学”至今没有成为一门严肃的学科,但当代社会无限丰富的科技审美经验必然对艺术家产生深刻影响。如果说20世纪初的抽象艺术已经暗含了科技审美的基因,21世纪的科技审美则全面而坦然的进入当代艺术表达的领域。这种趋势在本届双年展中有多方面的呈现。
那么,科技审美是一种怎样的视知觉体验?这个问题难以给出确定的解答,最好的解答恐怕是艺术家自己的审美描述。科技审美化,意味着科技物象的视觉形式被人们熟知,变成一种潜藏的感知方式,从而在艺术创造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比如本届展览备受关注的李洪波作品《童话世界》,这些纸艺作品均为高度简洁和中轴对称的环状结构,这正是现代工业无处不在的轴承、涡轮、轮毂、阀门……等环状构件给人们的深刻印象。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邬建安用镂刻牛皮和金属框架建构的《精气》,画面中若隐若现的人体结构如同显微镜下游离的体液细胞组织;黄光辉《无界·域》中的造型元素全部是信息科技永恒运转的黑白数字矩阵;李迪《波动》的灵感来源是物理和生理研究中隐含了生命本质信息的波纹图像;王小慧的系列摄影则更加直率地表现了她对蛋壳、鱼鳞、植被等自然界肌理的迷恋;诸如此类。这些奇形怪状的形式和色彩也许不符合惯常的美的观念,但它们因科技被人所感知、所熟悉,并包含意义,因而有可能转换为艺术家图像创造的依据。
不过,科技审美并不停留于表层的视觉感知,还将涉足科技探索和发展的议题。在这里,我们似乎能够见证当代科技艺术家的超强能力:敏感于科技的困境,预知科技的前景,探索科技的新领域。正如流行一时的文学作品《三体》,它对人类世界观的深层影响俨然超越了普通的科学知识。本届双年展不乏这种直面科学议题、探索科技奥秘的优秀之作。马克·拉莫斯(Mark Ramos)《互联生态系统》就是这样的作品,该作品用数字人工系统建构了一种隐喻性的网络生态环境,虚拟生态景观的体验或许能唤起生态意识的真正启蒙。张天怡《第一只手》也充溢着强烈的生态问题解决的意识,她用一种独立的自然生态景观启发思考人与生态的关系,意味深远。李政钟《乐园》创造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新世界,通过切近的互动和感知,观者能够对单纯而快乐的生命意义产生直观领悟。朱塞佩·洛·夏沃(Giuseppe Lo Schiavo)《技术起源》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探讨了科技本质及其发生的根源。潘子申《种子仓》则把目光指向了人类生命的宇宙未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Black Void团队创作的《大气炼金术》,该作品提取了全球几百个城市的温室气体、气溶胶污染物、温度、湿度等全面气象数据,生成了与时空切片对应的数字云雕塑,随着雕塑的动态图像刺激感官,气候变化的观念必然深刻地镌刻到观者的心灵。凡此种种,都展现出艺术介入人类科技探索的雄心和智慧,从而形成当代艺术最具创造力和活力的组成部分。
由此可见,不断扩张的当代科技生活极大丰富了人们的审美经验,正是这种经验或明或暗地成为当代艺术家创造的灵感和动力。笔者以为,当代艺术学很有必要使用一种新的合成概念——“科技艺术”来命名这种独特的艺术景观。这种艺术在媒介、形式、题材、意涵等方面都表现出全新的特质:它以当代科技生产生活的实体为媒介,从科技材料、工业机械、宏观和微观的自然图像、技术开发的新光影和新质感、动态数码符号中获取形式和色彩的启发,以科技探索的宇宙新维度、数字虚拟空间、生命体的精神存在为表现题材,以朝向未来、谋取创新、理解世界、解决生存困境为艺术的深层内涵。
4.时空的穿越:传统媒介的敏感与躁动
在这场面向未来不断探索的科技艺术潮流中,以传统媒介为表现手段的艺术家又该做何种反应呢?事实证明,虽然传统艺术难以置身事外,但却面临更大的压力和挑战。从本性来说,传统媒介和当代媒介具有异质性,前者倾向稳固,追溯经典,形成难以撬动的媒介趣味和风格图式;后者则不懈探索,诉诸未来,以创造新异和问题解决为目标。此种对峙正是朱青生强调的传统美术向当代艺术的嬗变,也是绍娜所说的实体艺术和虚拟媒体的分疆。但是,当代的科技社会为每个人创设了生活情境,传统媒介艺术家不可能熟视无睹。正如本届双年展所呈现的,为数不菲的传统媒介艺术家表现出对科技时代的敏感和躁动,用传统的油彩、水墨以及不乏新意的视觉形式做出自己的理解和感受,成为科技融入艺术的另一种例证。
基于科技社会的审美经验,创造富含科技质感和内容的新图像,不仅被新媒体艺术家热衷,也被传统媒介艺术家效法。这种尝试受制于材料特性和艺术视野,有多种形态可资引证。比如,油彩绘画独具面向生活的写实造型能力,因而艺术表现最便利的途径是描绘科技社会的新景观,这种尝试可见于徐水敬(Seo)、远藤彰子(ENDO Akiko)等使用类似超现实风格描绘的想象中的宏观新世界,也可见刘刚、柯罗夫(Rolf A. Kluenter)、约瑟夫·阿彻(Josef Achrer)、多库皮尔(Jiří Dokoupil)等描绘的新异造型或物理微观世界,而将科技景观和传统母题巧妙嫁接——如李昂国画意境中的宇宙星空,也是颇有趣味的做法。对于在现代绘画中浸润日久的画家,更常见的做法是从科技获取形式审美来源,比如栾剑和张敏杰画面中充斥的金属质感,于幸泽器物造型的塑料和玻璃气息,曲丰国模拟数码影像的水平条纹,彭斯肖像画中滤镜或摄像反转底片的色彩,以及杜大恺、毛冬华、邬一名、张正民、秋山泉(AKIYAMA Izumi)等对黑白摄影图像效果的模拟,等等。不难发现,水墨画家在图像化道路上进展顺利,综合材料绘画则表现出科技造型和质感表达的先天优势。
然而,如果认为传统媒介艺术家普遍受制于科技审美而不由自主地发生转变,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科技虽然是当代社会的特质,但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当代艺术的反思性天然地使之在介入科技的过程中重新确认自身的属性和范围。正如本届双年展所呈现的,尽管科技气氛十足,但真正触动人心的很可能并不是活力四射的科技艺术,而是那种回归心灵和生活情感经验的朴素之作。备受瞩目的雷安德罗·埃利希(Leandro Erlich)作品《教室》就是一例。该作品只是使用了单纯的镜面技术和普通装置,但它营建的身临其境的幻像触动了人们对童年时代的美好记忆,因而动人心弦,意味隽永。陈坚的《呼吸》也是如此,他笔下数十个形色各异、朦胧可变的口罩让每位观众都驻足深思,作品呈现的是三年来人类对生存和命运的休戚与共的抗争和坚守。这种情况下,科技社会可以理解为隐含的背景。因而,历史因城市的华丽而显得遥远而古旧,疫情的恐惧因医学的进取而得以克服。
5.结论:科技艺术的性质与前景
种种案例表明,在当代艺术发展的最新潮流中,科技与艺术相互渗透、转化、重构的深度和广度都是巨大的。通过本届双年展,人们已然能够一睹当代科技艺术的绚烂景观。如同历史上的宗教艺术、宫廷艺术抑或文人艺术,科技艺术同样是特定时代社会生活制约下自然生成的艺术形态。由于科技对当代社会重构性的影响,科技艺术也必然表现出与传统艺术大不相同的面貌。研究表明,科技审美日益成为当代艺术的关键特质,表现出鲜明的当代性;科技媒介日益成为推动当代艺术发展的根本动力,表现出强烈的探索性;科技发展带来的前景和问题也日益成为当代艺术介入和表现的主题,表现出显著的前瞻性。因而,以高度的敏感对当代科技社会做出反应,是每一位艺术家需要建构的审美能力。(文/孟宪平 山东艺术学院史论系主任 艺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