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诠——心中有朵野花开

写完刘彦湖，大家都对那位“他”（文中侃刘彦湖的天津网友）很感兴趣，当然，其中少不了认为是我“编的”。

一天中午，他又打来语音，一接通就风风火火，像打了鸡血：“您写刘彦湖那篇啊，真是牛得一塌糊涂！那姿态，压得我都说不出话似的，刚才越看越忍不住笑，又要找您聊聊——喂，您是不是又在下围棋，哈哈哈！”

我说我确实写得糊涂，见笑了，并告诉他要写到于明诠了，再帮我支支招。

他说：“于明诠啊，他人很好的，我觉得他是当今书法界情商最高的人！”

我说我连太阳月亮都分不清，你别扯什么智商情商，我也不管好人坏人，只想听你批人！

他说：“您这叫搞事情，没有建设性，不懂批评，哈哈！于明诠的作品是可以的，他的笔墨是没大问题的。您曾经说他的‘全能’在当代书家中能排到前三，据我所知，很多人都不服，但想想整体水平，又确实是那样！”

我说全能是全能，字早早就定型、一直那么“不好看”，内心得要多强大啊。

他说：“一般人还真没那个定力，都太计较别人的看法，都想写出一副被全世界认可的模样，都像鬼上身似的，只有躯壳，没有直觉！”

我说你直觉好，给我找找他的问题。

他却继续吊胃口：“于明诠是一心一意沿着自己的心迹往前走的，他的心性倾向破败啊、邋遢啊、枯寂啊，还有荒率、任性、稚拙、野逸、幽默甚至滑稽啊等，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喜欢一种病态或醉态美。他像是金农、蒲华、墓志造像的合体，加了金农的冷艳和蒲华的曲折，去了蒲华的中锋而加墓志造像的‘杀纸’方笔。作为我来讲，完全可以去理解他。理解他内心世界的一种情调一种信念，一种冷门儿，一种偏僻，一种有点儿像——就是别人都仰慕荣华富贵的牡丹，他偏偏要做一朵野花一样！”

我说，他事实上也相当于牡丹了吧，只是样子像野花。

他说：“不，他是享受到了牡丹的部分待遇，骨子里还是野花。野花往往颜色鲜艳、药用价值高，但也奇臭无比！他又像一种喜欢逆流而行的野生小花骨鱼，肉嫩刺多。总之他的字属于偏门的、非主流的，类似扬州八怪那种的。”

我问他怎么个“偏”法。

他说：“最明显的就是线条的扭曲感！人各不同，行笔用线也不同，就曲线形态来说，大致有两种，一种是按经典碑帖的外形、路线、提按点走，相对‘规范’顺畅、‘主流’，这类书家一抓一大把，不用举例。一种是主要靠心手的感性、生理习惯去完成，仿佛心电图不稳而导致提按起伏不定，线扭曲震荡，比如蒲华、沈鹏、于明诠等。两种不同类型的线，造成不同的结构和风格，往往是前者内外兼得，后者只有内秀——一般人还看不出来。”

我说扭曲的线有灵动感。

他说：“于明诠是聪明人写机灵字。何绍基、于右任也都有一种机灵过头的感觉。于明诠机灵当中又有一种清新脱俗之气，这放在大字上，能于大气中见活脱，他有一副‘山河江湖’大对联（如图），我觉得挺好的，了无挂碍，气也挺厚挺壮，破锋也用得很合理。小字呢，细线经常忽闪忽闪的，好像闪着了腰一样！”

我赞他“忽闪忽闪”说得形象。

他说：“他大字用笔又多是‘掐头去尾’的，点线看起来没起没收，成‘片’状，这同样具有两面性。通过‘破坏’长锋羊毫然后顶纸转、翻、扫等，真懂用长锋羊毫，或擅写大字的人，都会这种用笔，从赵之谦、于右任、林散之、沙孟海等人的字中也都能找到出处。为嘛要掐头去尾？很简单，凡是去掉起收小动作都有利于中段的厚实，这正符合大字须壮实的要求。于明诠把这个特征夸张放大了，很有特色。但特色太鲜明，反过来又是一种‘偏’！”

于明诠行书 山河江湖联

我说那怎么办，你来点“建设性”的建议？

他说：“这就好比唱的是民族、美声而不是流行歌曲，或者是摇滚中的黑暗金属、厄运金属、哥特金属、工业金属；写的不是《红楼梦》而是《金瓶梅》；演的不是李白而是李逵。就好比您天生长成这个样子，甭想变成另外的样子，但是，可以陶冶性灵，变化气质，所以我相信于明诠还能进步！他也是创新派，走的这条偏僻高冷的路是没有回头路的，传统的经典帮不了他。他天生心性活脱，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他想在这个貌似吵吵闹闹、嬉笑怒骂的山林野趣当中表达一种空灵的心境、一个澄澈的灵魂，那么他可以往大篆上去追，用大篆的那种简的笔法。他也可以像弘一或良宽、八大那样，去提炼。他又可以从佛教、道教方面下功夫，去修心，把心归位到本心，不浮躁，不跑掉。很多人的心归位到念头里，一动笔就是念头，那是六根不干净，对我们是百害而无一利的。这当然很难，但我们是为了延续文脉而来的，所以规格一定要高，对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要客气，一定要折磨它，才会产生甘露！”

说实话，什么摇滚、修心之类，我听得有点懵，似懂非懂，有时觉得他有理，有时又觉得他“有病”。同时又明白，这类“病”人往往艺术直觉灵敏，见解可贵。我只能鼓动他继续。

他说：“于明诠的‘偏’，又跟他唱反调的性格一脉相承。比如你们说二王好，他就说不写二王同样好。你们要完成度，他就说缺完成度的更有意思。你们每一笔都要有起有收，他就要掐头去尾。你们庆祝书法升级为一级学科，他就说忧虑。你们都说书法，他就问书在哪、法是个啥。你们要定标准，他就找一堆相反的例子来反驳。你们都喜欢给学生示范，他偏不爱示范。你们都信启功的透过刀锋看笔锋，他偏说也要透过笔锋看刀锋。你们都写老实正经的对联，他偏来个‘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有一个姑娘叫小芳’。他写诗写文章、画画等，都是在唱反调。他的反调文章最多，有时让人错觉他根本就不是书法家！”

我忍不住赞他见解独到、着“调”。

他好像更来劲了，嗓门更高，语速更快：“您老哥‘本事大着呢’，哈哈！兄弟啊，您看我给您支的招，是不是招招中要害！我再给您放个大招：于明诠不但喜欢唱反调，更善于——贴标签！他贴出一篇‘展览体’小文，天下写字人立马跟着说，抵得过一大堆当代书法批评的高头讲章。他说作品只要有意思的那点意思、不审美不审丑而是审妙、好看不是艺术耐看才是艺术、决定书法艺术最终成败的不是边界而是境界、闭上眼睛看，等等，这些‘标签’他会一直贴，贴到您觉得他在炒冷饭，不知不觉记牢了、都知道是他的‘专利’。写字要稳准狠，于明诠贴标签粘准狠，有时像是五零二胶水的升级版：五雷号令镇鬼符！”

我说原来唱反调和贴标签是一体的，属于捆绑销售啊。

他说：“这其实是有正义感，有骨气，很容易硬来、引别人反感。于明诠能反得别人舒服，反过来点赞，像夏威夷火山群，虽然随时会喷发，但观赏性大于危害性，有这种智商情商的，其实是外星人！”

一听他说外星人，我就受不了，而我的目的基本达到，就敷衍几句，挂了。

有诗为证：

冷门反调谁能解，

偏僻幽情费剪裁。

去尾掐头栽扭曲，

心中有朵野花开。

欲知诸贤如何，且待下期分解。

（文/也狐禅，2024《书法报》第13期11版）

（来源：书法报）

书法家简介

于明诠，现为山东艺术学院教授，山东省高校重点学科首席专家。系中国书协行书委员、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原副主席。著有《是与不是之间》《我在乎书法里边有意思的那点意思》《书在哪，法是个啥》《闭上眼睛看》《中国书法全集·黄宾虹林散之陶博吾卷》《书法篆刻教程》《单衣试酒》《中国陶瓷印·于明诠卷》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