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火爆的《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在中国美术馆行将闭幕。从南方回京即预约观展,夏日炎炎下排着长队的观众可以说是少长咸集,展厅里更是摩肩接踵。一般而言,美术馆观展的统计,平均每张画前的停驻时间是5秒,而据我观察,看黄永玉的画,平均每幅的驻留时间应该在5分钟以上。几乎每张画都有题词,许多是满题,有些是题了又题,一段接一段,一段比一段的字要小,好像视力表,从0.1到1.5。观众们读这些题词的兴趣很浓,老人小孩都读得很仔细,许多人边读边擦泪。这些题词和这些话,是一位百岁老人向人间的深情告白,把他的喜怒哀乐,把他的爱恨情仇,把他的调皮捣蛋,把他的孤独悲伤一一诉说。这些诉说如此漫长,如此浓郁,如此真率,如此精彩,如此睿智,吸引人们停下脚步。
水仙图68cmX134cm2019年黄永玉
回家后搜捡旧文,找到一篇,是前年与李庚拜访黄永玉先生后所写,未曾发表,今日再读,先生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那是2022年2月28日下午四点,与李庚去黄永玉先生太阳城府上看望老爷子。这是黑妮前天通知我们的,说老爷子想见见我们。到的时候略早了点,老爷子中午工作晚了,刚吃完饭。黑妮说老爷子中午从来不休息。这一点我同他倒是很像。
李庚有备而来,用车载了几十本大画册,有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也有日本出版的日本风俗漫画,浮世绘和日本庭园与茶室建筑等等。除了印象派画家的画册老爷子已有外,其余有关日本的,都笑纳了。老爷子开玩笑说:李庚你还得送我一个书架,这么多画册哪里放?
老爷子气色很好,去年骨折卧床,今年站起来可以自己在室内走动了,也不用扶着,也不用拐杖,自己如厕,自己走到餐厅吃饭,真了不起!客厅书柜上挂着一幅红纸写的书法,录的是去年写的一段文字,谈他对科学和艺术关系的认识,大概是去年李庚老问这个问题,老爷子就来了这么一段玄语。我注意到落款写“辛丑灾年”,就说只有您敢这么写!别人都没这个胆。老人笑了,笑得像个调皮的小孩。
相思一种闲愁万端138cmX68.5cm2018年黄永玉
黑妮问我们喝不喝咖啡?都说喝,老爷子也要喝。又问加不加奶?只我一人要加。说话间黑妮咖啡端上来了。意大利的小杯子,带托,色彩鲜艳又沉稳,又浓又苦的意大利咖啡,很地道。
老爷子说某杂志社电话通知他,连载的自传体小说不要写了,不登了。过半天又打电话来说还是继续写吧!老爷子眼睛直视我,说:“我还能写吗?!”显然,他这句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我就回了三个字:“好快刀!”说完这句话老爷子拳头往胸口前一挥,嘴角有力地一抿,眼睛放出那种湘西汉子才有的狠光。我不禁叫一声“好!”既是为老爷子绝妙的回答,也是为这股血性。我问为什么不让写了?“马上就写到建国后了!最精彩的都在后面呢!”噢,原来如此。“真的不写岂不可惜?”“要写的,要写的。”老爷子连声说。“不但要写,要放开了写,你不发表了,我写的更自由更放肆了。”停顿了一下,老爷子把头往我们这边靠靠,我赶紧把小枕头替他扶正。他说“我现在暂时不写了,后年,一百岁,我要搞个大展,真正的大展,新作品,年纪越老画得越细。真正的一百岁,不搞假的,什么虚岁一百,不搞这个,就实实在一百岁大展!”说到这里老爷子豪气上来了,脸颊白里透红。“然后,”老爷子话锋一转,“我就开始写,放开写!”
黑妮说3月22日在现代文学馆有个黄老的诗歌朗诵会,由作家出版社和现代文学馆共同主办,还有几十张画,专门为这些诗画的,一起展出。“两天!”老爷子伸出两根手指,“两天,画了120幅画!”啊!两天!我和李庚都惊讶无比。老爷子显然也很得意:“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画得收不住。”黑妮从沙发扶手上一堆书里翻出《见笑集》,黄色封皮,老爷子手书的三个黑字:见笑集。老辈人把自己的东西拿给人看时都会说“见笑见笑”,黄老也是这意思,一辈子写诗,包括香港时期的,七十多年前写的,也拿出来,结集出版厚厚一本,开本不大,欧美口袋书大小,轻型环保再生纸,拿到手里很轻,打开一读,诗有长有短,许多插图,人物造形幽默风趣,白描,有力的线条,肯定,流畅但不流滑,有顿挫转折,增强了诗歌的叙事性和形象感,有些还很搞笑,如漫画。黄老问我知不知道欧阳文森(他以为我谁都认识,殊不知他和我是隔辈人,他那一辈的文化人、艺术家、政治人物我多少知道一些,比他还老的人我就很陌生了,除非是大名头,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顺便说一句,黄老与我父亲同庚,都是1924年生人)?我犹豫了一下,说不知道。他说是香港的电影人,应该是地下党,《见笑集》里有首长诗《一定再见》就同他有关。黄老说:“欧阳文森那段日子老问我想好了吗?过两天就问一次。我以为他是问我对报酬想好了沒有?我就说想好了,无所谓。结果他回大陆了。我才明白他问我想好了吗是这个!直接说我就同他一起回来了,用不着等到1953年。”黄老哎声叹口长气,“打死了,文革中被斗死在台上了!在上海。”
我说诗集中有些短诗像日本俳句。黄老说“我对俳句感兴趣,感谢一个人,林林。”我说上大学时读过林林翻译的日本俳句,还有他自己写的,但感觉就是没有日本人的有味道。“林林这个人,真是个好人,他还是个福建人,我可以跟他说好多的福建话。最有意思的是他是个美男子!真是长得漂亮!他负责对外文化交流,刊物办得真是好。”黄老喝一口水,继续说:“钟敬文,钟老,跟林林都在日本留学,是他们这一夥的大哥。他説俳句就是短诗,特别短的诗就是俳句,用不着搞得那么复杂。”黄老眼睛看着前方,好象看到了远方某个模糊的人影。他转过头对我笑笑,很神秘地说:“你知道林林当过马共游击队的政委吗?”我真的吃了一惊,确实是头一次听说。马来西亚共产党垮了后,中国在湖南某地建了一个村子,专门安置马共和游击队的领导和家眷。没有想到,温文儒雅帅气漂亮的留学日本的翻译家和诗人林林居然是丛林游击队首领!“他活了102岁。”黄老又补了一句。“多少好故事,就这样消失了,都没有传下来。哎!”老爷子又是一声叹息。只是这声叹息很短很轻。我感觉,对欧阳文森的那声叹息是古人说的“长太息”,是对一条熟悉的生命无端被暴力剥夺的愤怒和无奈,而对林林的叹息,是惋惜,不是惋惜人,也非惋惜命,是惋惜精彩的故事遁于无形,被他带入虚无。
李庚春节期间受我鼓动,连续看了多部金庸武侠电视剧,他曾听过黄老在香港与金庸共过事,于是问“你认识金庸吗?”“认识?”老爷子头一扭:“岂止认识?我们一张办公桌,我在这边,小查在那边。只不过他是正式的,我是临时的。”黄老又鬼鬼地笑道:“真是想不到,谁都想不到,小查会去写武侠小说。”李庚又问:“他爱和人打交道吗?爱说话吗?”“不爱。我跟你们说件事,我一直觉得有愧于小查。我那年在香港办画展,请小查太太帮我看摊子,有人买画就收收钱。来了一个人,此人在香港专门给想要成为明星的女孩子拍肖像照,有点钱,但不多。他来看画,看上了小查太太,一来二去,两人私奔了。你看小查当时有多穷,太太都守不住。几十年后,我在上海办画展,那个小胖子主持人,”黄老停了停,问我:“那个主持人叫什么来着?”我说是不是曹可凡?他说:“对,曹可凡!他做东请我吃饭,说有老友想见你,见吗?我说行。他就从隔壁带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这不就是那个照相的和小查太太吗?老成这个模样了!看样子过得也不好呀。”
黄老继续回忆:“小查呀,他就是四根台柱子,倪匡,蔡澜,黄霑,还有那个谁。倪匡是东北人,小查不在,出差,武侠小说连载,就由倪匡替写。有一次时间长了,回来一看,有个人物倪匡写偏了,小查怎么也带不回来了。黄霑呢,他那时候有个女友,时好时坏,后来女友跑了,黄霑就哭呀,哭得死去活来。倪匡就安慰他,说,其实失恋的感觉也蛮有诗意的。黄霑就破口大骂,“失恋就是失恋,人都要死了,哪有什么诗意!”我和李庚听了哈哈大笑。我说黄霑的歌词倒是蛮通达的,江天风月,潇洒的很啊!原来一个情字落在自己身上也是过不去呀。黄老说:“后来有一次在香港吃饭,小查说:现在全香港没有人叫我小查了。”我说是呀!民间只知金庸,可谓名满天下。而官场,政商两界,却只知查良镛。能把查良镛同金庸联系起来的人都是高人,而能知道金庸和查良镛就是当年小查的,恐怕也只有您和为数极少的朋友了。“是呀!查良镛到北京,邓小平亲自会见长谈,而且是走下台阶迎接。邓小平也读金庸小说呢!”黄老说完啜一口茶。李庚问:“您和金庸谁年纪大?”黄老想了想,说:“我们俩应该差不多。”
宋元君将画图 143.5cmX243.5cm 2020年 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