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画院40周年志庆 | 陈青洋：墨法之精炼，墨识之高远，已见大家风范

（一）

笔墨心灵挥舞题目，意在以语言方式表达、呈现一种清楚感觉到的精神澎湃体验，一种兴高采烈、萦绕于怀的心灵感受——视觉画像的心灵印象：清晰真切，但只停留于思想空间的精神状态；一旦诉诸语言描述，那清晰在目的心灵印象，突然顿灭，化作一种由清晰转为朦胧恍惚的心灵经历和记忆。所以，题目表达一种清晰真切的精神印象及其忽焉幻灭为朦胧的思想记忆的心灵经历和体验。

题目得之随机，其实若有宿构。自思量，并非完美得意的语言抒心形式，只是语言思维惯性使之然的差强人意。对此，个人的自我认知是：观赏青洋画作之际，心无旁骛，视觉将眼前阅读消息上传于大脑思想空间，思想的理性以其擅长的分析、评价能力，将视觉经历和心理感受聚合为思想判断，成为心灵对物象的体味，由此抽象而来的精神印象：对视觉消息的思想评价和精神定格。题目背后的心理经历和感受，并未完全以真象本色呈现出来那是语言难以大有作为的人性深渊之地，却是引导语言走向的心灵之力所擅长的生命空间。所以，此题目的语言含义成度，就我们的语言能力和使用价值看来，只能认为是“辞达而已”，而非尽善尽美。

至于实际真实的“心灵之舞”，不论笔墨形式或其他形式，不知何人得见其原形真象？在生理方面审察，心灵一直处于隐身状态，隐居于生命深处的深奥之境。人身为心灵寄居地，即使我们彻底拥有自己的心灵，一个显著事实是，我们既不彻底了解它，也无缘见识其灵活的真象。对于人的自我认知和自我理解心灵处于两可世界，既是人性之灵的守护神和大本营，又如此与人若即若离，处于深奥神秘之域。人对于心灵的认知和体验，在经验世界，只能依赖于心灵行为引发的动作表现所反映出来的其映象。在直观水平，人似乎唯有凭此方式一睹其寻常隐蔽不见的神彩、风貌及其无限表现力的千变万化。

红色基因•解放三重奏（局部）

（二）

把笔墨与心灵合为一谈，既不是语言的发明，也不是思想的高见，只是个人对于内心审美体验的归纳总结，处于不知如何将它从心灵收获田地合盘托出的困难境地，不得已，只能以本能的语言方式抒发内心的领悟，将视觉经历唤起的心理体验、精神收获以此方式呈现出来。它发生在视觉记忆的特别时刻，那一刻，视觉享受之余，受到观赏对象的影响、启发，产生冲动之下的连续反响：心理愉悦，思想振奋，精神鼓舞，心灵快慰。即：视觉消息直入心灵，经历瞬间思想观照，以其隐秘的分析、评价机制，极速工作，完成一系列精神动作及其结果。人的生命经验使我们了解，视觉享受的结果与思想评价机制的收获，一般只能以经验和精神的方式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隐藏于身体之内，只能感知，不能见之；只有经验，难于呈现。目前，人们对于心灵收获的表现传达，除却图画直观，语言表达乃是通常坦途。因此，人的审美体验、分析评价，只能以语言的媒介、思想梳理的方式，将心灵的视觉成象和思维意见抒发。神话故事之外，语言是审美体验和收获呈现于视觉和思想阈限之外，大白于世的人文媒介通途。思想和语言，以经验观察，受控于心灵，二者可视为心灵在现实世界的不同化身，各具职分，而非心灵本身。退一步，即使二者之和，也不能贸然认为心灵本身。

在分析水平，笔墨与心灵关系，可拆分为三重：一是视觉（感觉），二是思想，三是两者之和的语言表现。三者之中，语言是表达、呈现感觉和思想的工具和方法，依其功能看来，语言算得心灵的传声筒，相比之下，思想则是心灵的印象。在中国，笔墨与心灵关系，其人文出身远溯于甲骨文之先的图画文字，它所拥有的时空领域，徘徊于五千年到一万年之间的中华疆土。其人文时空比之长，绝非一个具体的个人生命经历及其人文史可比肩。笔墨、心灵与个人生命之间存在的时空之比，似乎极少为人所注意。其与具体个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可以概括梳理为：大象无形，光阴无象。无象无形，无为而无不为。其实际的作用、功能，在于足令具体的生命存在从容超越人文时空谱系的限制，不受其管辖，以方便、原始的时空方式直达人类文明世界的时空前沿和发祥地，其人文原理以时空方法可描述为：后来居上。人文时空比的现实价值在于，为以生命为寄托之地的心灵活动，提供高瞻远瞩、自由遨翔、无限奔放、无可比拟的人文历史疆域。

笔墨与华人远祖的人文关系，在一万年的时空视野展望，宏观之下，粗放区别，可列出语言、文字、书法三家看似独立门户的历史风貌。其直观分野背后，以人文罗辑，可以追踪溯源，概括归结于语言本身，但语言的存在，似乎并非中国笔墨最后的真相所在。语言与文字，如今合流为语言学；文字与书法，同体异趣，由实用目的转向形而上的审美诉求，仿佛脱离语言学的范畴，别开生面，属之专擅笔墨形态之美的观赏娱乐之为，范筹于艺术。自唐朝以来，书法与绘画同源别流的思想观念盛行。此后历代，此观念为书家和画家所认同，并身体力行，将写字的笔墨技术和方法诉诸绘画。艺术史上，以书法笔墨方法作画者，元人赵松雪可为一范。

陈独秀40m×40cm2021年陈青洋

（三）

在人文血脉嫡传观点，检讨书画同源的人脉心路，西汉扬雄高倡“心声”、“心画”之论，足以匡扶唐人的心意观念，不失思想祖先地位。唐以来，“心声”意见隐匿沉没，“心画”主张得到强调、发扬。梳理笔墨与心灵关系所拥有的时空履历，仅凭人文脉络这一条明显昭张的长远线索，足以把中国的语言、文字、书法、绘画四者集合为一家。其集合原理，以传统套语可称：顺其时，符其命。此一集合，其功用价值，辐射许多学术范筹，在人类学、哲学、美学、语言学、艺术学或美术学诸方面，既能从容免除近代以来克罗齐与卡西尔之间关于语言与艺术，为一为二的苦恼纷争，又可见证人类学家关于古人类语言行为与艺术实践互为因果关系的科学意见。

至于笔墨与中国绘画的作业原理、术业认知关系，谢赫“六法”首倡“气韵生动”之论，高见卓识之余，权衡其人文思想流派，不出建安文学阈限。曹子桓提出“文以气为主”的主张，《典论·论文》奠定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基石。谢氏“气韵”之谈，远可溯于孟子的“浩然之气”。在人脉心源方面审察其精神血脉，较之“浩然之气”，绝难与曹氏“文以气为主”之见，一刀两断。曹氏之见，可简化为一个后来的术语：文气。在词语时空履历、历史渊源、人文血脉三方面展望焦点在于对词语的合理切分和解释。“文”字作为独立的古语，在甲骨文，语义与今日“图”、“画”二词同，堪任“图”、“画”二字的语义原始，词源初形。“文”、“图”、“画”三词，古今为同源词，皆为古人以语言方式表示“图画”现象的文字记录形式。“气”字古今异形或异义。作为人生命之本概念的词语书写形式，“气”常写作“气”米合体。气字作为语言概念，表示并见证生命的鮮活存，所谓“人活一口气”呀！以生物生理观察，气之此义从来如此，亘古未变。其铁证见于民间对于人死亡现象的描述：“咽气”。

“文以气为主”的古见，其生命人文意图和原理，概括说，笔墨作为抒写心灵欲求的工具，它与生命、与生命中枢心灵的关系，直观表现为导引互动，心灵启迪笔墨，笔墨激发心灵，因此引发互动表现和结果。心灵以生物器官的手把笔，手以笔墨媒介挥写心灵。心灵欲望，手以水墨化为笔迹、笔触，展示为墨象、墨彩，表现为轻重缓急，浓淡深浅，至于抽象的具有人性、人格意味的墨气、墨韵之流。所以，所谓“气韵生动”的绘画理想，绝非孤单的墨象墨彩所能充分体现和见证。对于传神写意的画象，其观赏审美，理解接受，一定是身体充满天地生物灵气的心灵所养育的鮮活生命体，才能感知发现，理解承受。在心灵与生命的立场理解，“气韵生动”这一绘画理想，其实应解释为“气韵互动”。“互动”可诠释为画家的手艺与其人性品格互动而成就画面的“气韵”。进一步，画面拥有的“气韵”既出于作者的手艺和心性，无生的画作因此具有人文价值的生命力，这正是“文以气为主”的人性诉求。“气韵互动”的诠释，为“气韵生动”的理解、继承预设伏笔：画面拥有的气韵并非凝固的笔墨，僵死的手艺，它的存在尚需观赏者的感觉、发现，以其身体具有的生命气韵，去唤发笔墨手艺所成就的艺术气韵。即是说，画作虽因画家笔墨手艺具备气韵生动气象，却仍要观赏者于观看、接受时候以自己的生灵性去感觉发现，行成有生物与无生物的“气韵互动”。

“气韵生动”绘画理想的操作实践，以哲学观，一曰知难行易，二曰知易行难，三曰知难行亦难。“文气”论的功能、原理，可解释为“文”乃“气”之表，“气”为文之本。气概念和人文理想，由文学观演化为笔墨画理，作为中国绘画的大境界气“气韵生动”之“气”其表现是画家的“生动”，其内里则是指挥笔墨走向的心灵的“生动”。这“生动”，无论在画象还是在心灵，都必定是生命力的灵活表现。这种表现与内里的生动写照，正合乎“我笔写我心”的艺术理想和艺术人文原理。

甲骨文之上，中国笔墨的时空谱系和人文血脉源流，可以仰韶彩陶图画为典范。有意见说，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所见“鹳鱼斧图”为“国画之祖”。笔墨作为抒写人类理想的心灵工具，其来久远。而这正是人类文明世界，人文时空比各有短长的历史源泉；也是人类生生不息，传之永远的时空人脉资源。

吴玉章40m×40cm2021年陈青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