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福柯对当代绘画有着极大的影响,或者他对绘画的看法对艺术史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吉尔·德勒兹说:他始终是一个有超人视力的人。福柯的这种看功在他写就《知识考古学》后就已经形成了。人们熟悉他对人类,意识,起源和主体问题的揭示和对交叉错杂又相互规定的范畴的挖掘,但随着他研究的深入,人们也发现他在用知识考古学的目光探寻艺术领域,比如文学,绘画和电影。“他迷恋于他的所见,所闻和所谈。他热爱陈述,热衷于发现别人的陈述。他不只看过去,也照顾现时。”所以,德勒兹又称他的考古学为现时考古学。福柯评论过委拉兹贵支的《宫娥》,马奈的名作,玛格丽特的烟斗,生生地把艺术史已盖棺定论的画家和画作又刨了出来,为他们重新画像,重新定义。正因为如此,我用福柯看画的目光来看王衍成的画作并不违和。
按照这个思路,我从王衍成的作品上看到了那些已非传统的形式和色彩语言的分层叙事,他现在已很擅长这种手法。有评论挖掘他的艺术和思想灵感来源,从朱德群到赵无极以及西方当代诸多大家。这一次,我没有看到这些传统形式确定的事件关系,比如对立关系,因果关系,造型关系,而是在建立一些序列,确定每一个序列的各自模块,规定它们的界限,以此产生层次的增加和脱节,以及这些序列特有的时空特殊性。王衍成在用绘画语言建立自己的个人历史话语,实现一种看-说分离的陈述行为。他把说的成分加入到看的成分之中,增加了画面的维度和延展度,说与看,陈述与可见性在这里都是纯粹的成分,先天的条件,所有的思想和行为在这些条件下得以表达和表现。这也是福柯所关注的:看不见的言语和听不见的视觉。德勒兹认为,说与看是同时进行的,尽管这是两回事儿,人们所说未必是人们所见,人们所见也未必是人们所说。玛格丽特在给福柯的信中认为:那些能够看和能够被清楚描述的东西,就是思想。
《无题》122×169cm2025年
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表明一幅伟大的画作需要特殊的看功,来发现它真正隐含的陈述意义。不是自己在看画时有没有感觉,感觉到了什么那么简单。福柯在他写的《马奈的绘画》中说自己不懂画,但从他诸多画评中看,他是从画中看出问题,提出问题最多的人,他才是看门道的高人。他告诉人们:画可以从艺术上看,也可以从哲学上看。他只用了考古学这一种方法,就推翻和质疑了艺术史上的诸多定论。在他眼中,没有抽象与具象之分,只有话语形成和陈述。他给我们留下了一些概念和方法,比如陈述,话语,陈述行为,话语间性,知识型,非话语实践等等,而这些或多或少都出现在了王衍成的画面上。他的这批新作一律以《无题》命名,说明它不再是传统意上的绘画语言学形式,这里没有命题和画法,只有无法命题的陈述和话语。
吉尔·德勒兹在他的《论福柯》中,用两篇文章阐述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这位知识考古者。在《沉淀或历史形成》中,他指出了福柯的沉淀层,既由物与词,看与说,可见物与可陈述物,可见性区域,可阅读场以及内容与表达构成的层次,它们中的每一种沉淀都相互配合,从一个沉淀到另一个沉淀。德勒兹看到的这个沉淀层也出现在了王衍成的画面上,这些画面表现或再现许多色块和明暗沉淀层的交替,交叉,覆盖,其间还有一些字母和符号,它们已不是语言学的表达单位,而是表达的真正形式,它们是存在于话语陈述和非话语实践之间的话语关系。总之,画面上词与物的形式不再是型像学的对象,而是知识论的对象,既表达形式与内容形式的呈现。
《无题》210×320cm2023年
对于这样一个画面,一个沉淀层,用考古学目光能看到许多追溯系统,横跨层次,超越界限和崭新维度。在德勒兹看来,这是一个档案维度,“福柯是一位新型档案员,他将只注重陈述,而不去理会那些曾经以千百种方式吸引老档案员的东西,陈述是这些人在其他地方不能领悟到的东西。”陈述的本质是稀有的,是一种隐话语,它保留许多空隙和空白,从而产生运动,运转,维度和罕见的分割。在王衍成的画作中就设计许多空隙和空白装置,色彩可以随意浸染,流淌,重叠,运动。字母w不是陈述,但它被放在了色彩和色调结构中时,它就具有了陈述功能。有人认为w是作者的签字缩写,但作者在画面底下另有全名签字,所以它更可能有其自身的陈述意义,尤其是它还多次以多种颜色和姿态出现。德勒兹在论知识考古学时,提到了一种光-存在,他描述为:形象落到了词中,是词的亮光照耀了画面。我从王衍成这批新作中也仿佛看到了光,它们的明亮度超越了他以往的画面。有评论直接用《光,能量和无限》来定义,可在这里,我看到的光并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形象与文字之间存在的光亮。德勒兹的解释是,可见性不是物质本身的形式,更不是在接触光和事物时所表现出来的形式,而是光本身创造出来的发光形式。这种发光形式只允许事物和物质作为光亮,闪光,闪烁而存在下去。福柯在《马奈的绘画》中专门讨论了这种光-存在,而我们认知中的明暗关系都是物质本身,而不是光本身。
如果福柯和德勒兹的理论和目光真的适用于解读王衍成的画面上的色彩沉淀层的话,那么这样的作品就不仅是艺术作品,还是思想和知识的作品。如果我没有翻译福柯的《知识考古学》,《马奈的绘画》和《福柯看电影》,如果我没有翻译德勒兹的《论福柯》以及他的两部电影哲学,《运动-影像》和《时间-影像》,我是不可能与王衍成的这些作品产生如此交集,我也只能从它们身上寻找我所熟悉的艺术家们的影子,以及在王衍成身上显露出来的艺术特质。通过这一次解读,我发现用福柯的考古学可以看到王衍成绘画陈述话语中的知识型,也可以用王衍成的绘画语言图解福柯的陈述话语。原来,思想与艺术是并行的,相互包含的,是可见的不可见,是不可见的可见。
在我的艺术评论实践中,我找到了一个视角,即画/语/权,不是作者的话语权或观者的话语权,而是画者的画权和语者的语权。传统上,我们尊重作者的话语权,像罗曼·罗兰那样,尽量去贴近作者,弄清他的身世情感,发现他的创作思路,从了解作者开始,再去了解他的作品。观者的话语权是现代接受理论,认为作品一经完成,作者就死了,作品的意义全部掌握在观者手上。现在网上艺术鸡汤也在渲染艺术不该有思想,只需有感觉。所以,在评论和创作上,就有了唯感觉的作者和唯感觉的观者,艺术重归了简单的无意义。在哲学上,人们也趋向相信人生无意义。福柯在形象和书写这两个维度上发明了陈述维度,这第三维度可以涉及前两种形式的沉淀构成。
所以,画者的画权和语者的语权是并行存在的,也相互支撑,它们不支撑无意义这样的简单,也不支撑感觉至上的肤浅。如果艺术有思想,就必须被看到,如果思想不艺术,也必须被看到。画是给眼睛看的,看又是被思想支配的。法国哲学家列维·施特劳斯写的《看·听·读》就是挖掘艺术时空的思想工具。有思想内涵的艺术从不简单,需要不断地发掘。在艺术时空中,作者和观者都不会死,他们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也是人类文化最有意义的部分。感谢王衍成的沉淀式画面吸引我走进自己的知识沉淀层,让我与它们隔空展开了一次考古学意义上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