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我的小腹悄悄隆了起来。我偷藏细白布,想给孩子绣荷花肚兜,针尖戳破指尖,血珠滴在莲花纹上。可战火纷飞,我怎能带着孩子冲锋?含泪吞下奎宁的夜里,我抱着陈明哭:“等打跑鬼子,我们再生个‘荷生’。”他紧紧抱着我,说胜利后要带我们回他的老家,看桔子红遍山坡。

11月的沂蒙已飘雪,日军五万重兵发动“铁壁合围”。我带剧团女战士在蒙山周旋,一个雨天在山坳口撞见陈明率队疾行——他时任省战工会副主任,正组织机关转移。隔着雨幕,我们只匆匆挥手,他的身影很快隐入雾中,竟成永诀。
11月30日,大青山突围战打响。陈明率部掩护战友时双腿被机枪打断,警卫员要背他撤退,他却推开水兵:“别管我,保住机关!”独自击毙三名敌人后,他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悲痛未消,我在猫头山遭遇敌人。为掩护战友撤退,小腹中弹、双腿被打断,被抬到火红峪村的山洞养伤。大雪封山,我嚼着战友冒死送来的地瓜干,给小战士哼《妇女解放歌》:“冰河在春天解冻,万物在春天复生……”我坚信,春天总会来的。

12月17日凌晨,日军搜山的嘶吼刺破寂静。战友抬着我往鹅头岭转移,子弹密集扫来,两名担架员相继倒下。我猛地从担架滚下,吼着让大家快走,独自掏出手榴弹——我不能拖累战友。
倚着大岩石,我把荷帕贴在胸口。日军少佐挥刀喊“抓活的”,我慢慢理好军帽,拢齐乱发,嘴角扬起轻蔑的笑。他们大概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腿淌鲜血,眼燃烈火,怀里藏着半朵没绣完的花。
鬼子狞笑着扑来的瞬间,我拉响了手榴弹。火光腾起时,我摸着帕上血渍——这颜色,比任何绣线都浓烈。荷生,娘没能给你绣完荷花,没能带你看大明湖日出,但娘用生命换来了你将来能安稳赏花的日子。
现在他们总领着穿校服的姑娘来看我的帕子。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指尖沾着新鲜的粉丝线,凑到展柜前轻声说:“阿姨,你的荷花没绣完,我帮你绣好不好?”她发梢别着绢荷,阳光落在上面,和我15岁那年袖口的真荷一样暖。

风从展柜缝隙钻进来,带着大明湖的荷香。我听见无数绣针穿梭声,像千万荷苞同时绽开。火红峪乡亲说,每年初雪后,鹅头岭的雪地会泛出殷红,那是我和陈明的忠魂。我知道,那是荷生的颜色,是我们期盼的春天——你看,荷叶挨挨挤挤,绣荷花的姑娘再也不用藏起绣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