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陈文进是在1998年6月。那个夏天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热的盛夏,法国足球世界杯激战正酣,满大街都是瑞奇·马丁的歌声《生命之杯》。
彼时文进入职齐鲁晚报美术摄影部不久。当时这张受人关注的报纸开了个《藏趣》专版,正值“发烧”阶段的我时常在此发表些CD收藏与欣赏之类的小文。报社便派文进到我家采访拍照,为藏友推荐专栏配图。后来该报刊载一幅我一手拿CD,一手托下巴,故作沉思状的照片,便是文进的作品。
他再次将我作为拍摄对象是十几年后。宽厚所街拆迁时,我去拆迁现场拍照,他便一同前往拍摄正在拍照中的我,以此配合报社关注旧城改造与保护的相关话题探讨。至于我的摄影个展,图书签售,也总会看到文进的身影,他为我记录下许多美好瞬间。除此之外,我们便很少见面。
文进小我整十岁,他给我的印象是阳光、真诚,见人总是面带微笑,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说话还总是打艮。可一旦拿起相机来,则相当认真与专注,镜头感很强。他获过不少摄影奖项,其中《考研路上的艰辛》和《微山湖放鹰人》,各获一次山东省政府最高奖“泰山文艺奖”。其摄影作品《最后的鱼鹰部落》荣获意大利那不勒斯文化经典奖。他应邀赴日本东京,在Place M画廊举办摄影个展,展出作品50余幅。
上一周,文进给我发来电子请柬,请我到济南市中区建设路的DU艺术空间,去看他和插花艺术家袁乃夫的“花影墨韵|中国传统插花&书法·水墨画”联展,我充满喜悦,也十分好奇。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文进第一次在家门口办展,不是展示他的老本行摄影,而是其“跨界”的书画。
DU艺术空间我熟悉,旧厂房改造而成,空间不大,却很适合观展,动线、照明与展陈很是专业。这次展览的不同之处在于,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杂糅一起,聚成集合优势,不仅有插花与书画展陈,还将茶艺体验与古琴演奏纳入进来,打造“小而全”的美学体验场景。这显然是受南宋吴自牧《梦梁录》中所收俗谚:“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之启发。当然,“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自古至今一直是人们乐此不疲之八件雅事。如此策划与设计,彰显出主办者的巧思。
文进与袁乃夫相识多年,其插花花艺品牌在济南首屈一指。他俩有着相通的艺术理念与追求,联袂办展自然一拍即合。在这一艺术空间里,袁乃夫为本次展览量身定制并亲自操刀。他将取自田野间的繁花与枝蔓,置于形状各异的瓶、盘、碗、筒、篮等花器中,以枯木、奇石为点缀,向人们诠释着“道法自然”的人生哲学与态度,更以色彩斑斓的立体构成,反衬出静谧、极简的水墨平面世界,繁与简,多彩与黑白,在此相映成趣,珠联璧合。
古琴加盟助力,得益于同是文进好友的斫琴师江晓东,他不仅做得一手好琴,还重视传统音乐教育,把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培养成了抚琴高手,其女江山拜广陵派第十二代传人刘扬为师,而成为第十三代传人。这次参展,江晓东“上阵父子兵”,他携女儿江山,儿子江川来此轮流献艺,渔樵问答、平沙落雁的曼妙琴韵,在现场不时飘荡。
对我来说,此次展览的主要焦点还是文进的书法和水墨画。之所以在本文题目中说他“跨界”时加了引号,是表明无论什么行当、什么艺术门类都不可画地为牢,都没有此疆彼界。与文进攀谈后得知,他并非书画“小白”。上初中时,父亲给了他本唐楷字帖让其练字,他临了一段时间便临不下去,感觉无趣,但那时心田里却种下了书法的种子。学绘画,他更是从速写、素描学起,考大学时还派上了用场,考入山工艺装潢专业。十多年前,他突然感觉书法比摄影似乎更能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更能释放自身所积蓄的潜能。于是,他一手是工作中的摄影,另一手则是业余时的书法,并行不悖。而这后一手,一发便不可收。
此次展示作品中既有甲骨文、陶文、金文,也有古隶、小篆、小草、大草。洋洋洒洒,不拘一格。他学书法,第一位老师是古人。为探寻古文字之变,他从两千多个已被历代学者考释过的甲骨文中,遴选出百余字,考证出这些字从甲骨文到金文到隶书的字形之变。
他尤爱金文、陶文、古隶书和草书。金文最喜散氏盘和毛公鼎,因其朴拙、苍古,有逸趣。为习金文,他曾遍览国家图书馆馆藏2600余纸金文拓本,并对每一拓本逐字释读和校对。古隶书则取法马王堆帛书、银雀山汉简、里耶秦简,并专程赴长沙马王堆博物馆一睹出土帛书真容。草书中,大草以张芝、张旭、怀素古帖为师,小草取法孙过庭、杨凝式及汉简、晋简之章草遗墨。
他习水墨画时,有意令自身开阔眼界,了解和熟知中国绘画史。他品鉴唐以降历代名画,最爱宋元文人画,如李成、李公麟、倪瓒、吴镇,尤爱明徐渭之写意泼墨,并深入研究明未清初八大山人和石涛。同时,研读《林泉高致》《东坡画论》《画禅室随笔》等历代画论,并借鉴日本、美国、德国汉学家所著中国绘画史、艺术史等专著,以“他山之石”和“墙外之眼”,内观中国水墨画之前世今生。
他师古而不泥于古,师古人是在古人身上找到自己,使作品形成属于自己的风格。比如他常常用金文的笔意写草书,以草书的快意写金文,这大概是他书法的显著特点之一。
他习书画,第二位老师则是自然。他从泰山岱庙千年古柏虫蛀之迹,悟得笔法之藏锋和行笔,从百年古藤,窥得草书线条之生命力,从暴风雨来临之前骤变的乌云,获得水墨画破墨之法。他还擅于从枣树枝、葡萄藤蔓上,取法草书的连绵和使转。
水墨画中他最爱画鳜鱼。他多次驾车去微山湖,从当地买来捕获的野生鳜鱼,运回家置于一大玻璃缸中,日日观察,得鱼之捕猎、争斗之习性,通常养一段时间再将其放归于河湖。他花费数月绘就了长24米的《百鳜图》手卷,用极简之笔墨,画了百余尾形态各异的鳜鱼。抚卷展观,群鱼如交响乐般,从舒缓到激跃,到高潮再归于舒缓。画面虚实结合,疏密有致,浓淡相宜。在他看来,一尾鱼,在笔墨上当有丰富妙法,悟道者追求的不是笔墨技巧,而是合于自然之妙的意境,简淡散远的诗情,优雅空灵的逸气。用他的话说:“鱼不是画出来的,是游出来的。画鱼者,是借鱼来表达诗境禅意”。
文进坚持习书画,还习练太极拳,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他认为太极拳与书法有共同点,太极拳动作与书法藏锋相通,都是先抑后扬。而六年前,他开始习剑,源于他在电脑上无意中看到因电影《少林寺》而一夜爆红的于承惠的舞剑视频,立即被其独特魅力所吸引。他遂每日跟视频练于氏双手剑法,把每个动作细节和攻防特点记在纸上。他后来又向与于承惠熟识的武术家请教。他还练醉剑,以此为乐。他习剑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经常是一头乱发,身着粗布长衫,手持木棍或竹杖,到山师老校园小花园中去习武,朋友们戏称他为“丐帮帮主”。而他不管这些,只觉得习剑对自己大有裨益。数年来,他每日练剑,以修身养心。他认为,书、画、诗、剑,贵在其雅,醉剑当醉意朦胧而剑法清晰,得自然之妙,写字与舞剑,都令人元气满满。
他不仅写字作画,也喜欢写古体诗,他拍鱼鹰,也有诗作《三更灯下有感冬日放鹰暮归》,诗中道:“半生橹竿寄浮沉,谁家鸬鹚羽毛新。渔舟一线归隐处,芦荡微湖暮已深”。他还“打油”道:“拍片归来暮色苍,把子大肉已卖光。油饼鸭蛋伴浊酒,赛过天宫玉肴香。”彰显出他的闲达,随遇而安。
文进家住济南历下区历山路与文化东路交叉口的一栋老居民楼里,三居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的书房兼卧室,空间狭小,但有四个斋号,最早取名“会心斋”,第二个斋号叫“三步书房主人”,意为只需走三步,即能从东墙走到西墙。第三个斋号颇有些意境,谓之“双荫草堂”,因屋前屋后各有一棵大槐树,高大树枝紧贴他四楼的前后窗户,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槐树叶,下雨时,雨滴落在树叶上,反弹到玻璃窗上啪啪作响。他常在没有封闭的阳台上撒上几把小米,引得斑鸠、喜鹊和麻雀来此美餐。与鸟为邻成为他一大乐事,其作品中也多有八哥之类的鸟形象。
他素来喜欢收集古物,初中时热衷搜集古钱币,成年后这一癖好有增无减,在西域戈壁荒漠上捡过戈壁石、古陶片,在西沙群岛上拾到过古螺化石,屋里堆满了在外人看来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粗茶淡饭足矣,但对笔墨纸砚要求严苛。他书画从不用现成墨汁,都是自己研墨。他在长沙地摊上淘得一方古砖砚,发墨极佳,并以此取了第四个斋号“凿砖做砚斋”。他平时只用两方砚,砖砚磨油烟墨用来写字,另一方雁形老砚磨松烟墨用来画画。写字大多用二十年前手工制作的麻纸,画画多用皮纸。他有个好朋友是个笔匠,制笔水平很高,经常去他家喝酒,两人经常一起探讨毛笔制作工艺和选材,研制出新笔往往先拿给他试用。
在这个小书斋里,他写累了倒下便睡,有了灵感爬起来就画。他认为,写字画画要经历两个过程,先是冥思苦想,后是万籁俱寂,书或画时要求绝对安静。有老婆孩子在场时,他从不写一个字,更不画一幅画。他所有作品都是在独处氛围之中所产生的。
在文进看来,意趣,乃字之本,亦画之本。他享受书画创作的过程与快慰。他随心所欲,却不逾矩,这应该是他书画的另一个特色。
(文/摄影 牛国栋,来源:济水之南老牛)
作者简介
牛国栋,著名旅游文化专家,山东省旅游规划设计研究院原院长、山东省文化旅游联谊会副会长、山东大学管理学院专业研究生合作导师,著有《济南乎》《济南青岛历史建筑游》《茶道》《济水之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