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吴冠南曾引用赵之谦的话来说书法:“工书者惟三岁稚子与积学鸿儒,然合稚子之天真鸿儒之神秀却为至难也。”即是说,不是所有稚子都能写,也不是读书多了就写得好,写与写不同。有的是写生,有的是写死。写生是写,写死则不是写。写生是书法,写死不能说是书法,只能说是写字。字写死了是真死,谁也救不活。所以说“活”是书法的根本。
活是生出来,生成不须用力,因为本身即力量。生是生出自己来,自己跟自己,用不着较劲,所以无为而天下治。如打太极拳,其本质是放下,无须用力,用力即是蛮力。蛮力是外力,是肌肉之力,再大也有限,而放松到彻底才能是心之内力,唯内力能于天地通,唯内力才无限。我看过太极拳高手与人过招儿,那是一点儿力也不用,一切化解于无形,全然在从容里,而外人难以近前。
书写是一阳一阴、一虚一实的前接后续,如波浪之动,起伏提按,于否定中肯定。
活即是有向度,向度之外,却又一切未知。未知是活法,已知是成法,成法是死法。因为未知,所以有意外,因为意外,所以有惊喜。已知的写是摹写,只能熟练,但真熟练了则可能死了。弄书法的写死了多少勤奋者不可数计,书法上的南辕北辙在多有,只有高手能从死里生出来。吴冠南即是个从死里生出来的。当初他临颜真卿,三个字一组,一直写到不走样。后来他临《石鼓文》,也是到了几可乱真的程度。他的画也是,已经僵硬在吴昌硕那里。但他能杀,有拔剑斩蛇之勇,杀了旧我,活出个新我,换个人未必能。
“死”是因为不知有阴阳、虚实,不知有“悟”。
书法是线吗?是,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线。书法是刚与柔、疾与徐、提与按吗?是,也不全是。书法是在这些之上有一个超越,技法之外另有观照,有了观照的技法才是技法。得了观照如子有父,不得观照如孩失怙。吴冠南是走到极处,却又有极处的一悟,从而得着本真。吴冠南说:“中国画成亦一根线,败亦一根线,线实为中国画之命脉,余知之,守之,创之,其中成败,信有公论。然画道至难,其理至深,风云际会,万般变化,尽在一黑一白,一虚一实间。”
他还说,中国画一根线的成败主要在于有没有应对上生命的律动,而不在于功夫的深浅。功夫深固然可以画出一根技术上无可挑剔的线,然而如果缺乏生命力的渗透,这根线还算不上是一根好的线。所以说,习练书法,不下功夫不对,下功夫也不对。没有“悟”之观照,功夫恰成绞索。吴冠南得其真诠,他说,中国画以线造型。这一根线着实了不起。了不起等同于人有一口气、一条命!人的一条命全靠一口气,一呼一吸之间便生命律动、开天辟地、吞吐八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