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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锋 | 真我与真物

彭锋 | 真我与真物
2024-11-08 14:38:57 来源:中华网山东频道

华山远景

图2-2 金鑫用《华山图册》中的图像与华山实景照片做的对比

“苟非华山之我余余其我邪”这个句子真的读不通吗?按照薛永年的断句,这句话读作“苟非华山之我余,余其我邪?”难道这句话不可以读成“如果不是华山使我成为我,我会是我吗?”为此我请教了古汉语专家杨荣祥。杨教授表示完全可以这么理解。他从专业的角度告诉我,尽管这种用法不太常见,但并不是没有这种用法,《庄子》中就有诸如此类的用法。杨教授还表示,原来的文字比改过的文字境界高多了!我不是研究古汉语的专家,不能深究这里的词语的用法,何况汉语特别灵活,不容易总结出规律来。

对我来说,只要能将意思说得通顺就行。就像孟子告诫我们的那样,在解说《诗》的时候,要做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

事实上,除了阐明“形”与“意”的辩证关系之外,《重为华山图序》还有一个重要内容,那就是阐明“我”与“宗”“常”与“变”之间的辩证关系。王履依据自己对自然的切身感受,对时人推崇的家数发起了挑战:

斯时也,但知法在华山,竟不悟平日之所谓家数者何在。夫家数因人而立名。既因于人,吾独非人乎?夫宪章乎既往之迹,谓之宗。宗也者,从也。其一于从而止乎?可从,从,从也;可违,违,亦从也。违果为从乎?时当违,理可违,吾斯违矣。吾虽违,理其违哉?时当从,理可从,吾斯从矣。从其在吾乎?亦理是从而已焉耳。谓吾有宗欤?不局局于专门之固守;谓吾无宗欤?又不大远于前人之轨辙。然则余也,其盖处夫宗与不宗之间乎?(注: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卷,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665页。)

在这段文字中,王履对“从”做了独特的理解:“违”(违背)也是“从”(顺从)。在王履看来,理当违则违,理当从则从,这才是真的“从”。因此,“从”是从我,但更是从理,从自然。王履反对一味为了违而违,为了从而从,而不管理是否当违,是否当从。这种态度,让王履一方面不局限于家法,另一方面又不远离家法。由此,王履认为他是“处夫宗与不宗之间”。这里所谓的“宗与不宗之间”,一方面指介乎宗与不宗之间,也就是说既不完全背离家法,也不完全固守家法,而是部分违背家法,部分遵循家法;另一方面指该违背家法时就违背家法,该遵循家法时就遵循家法。违背家法时可以彻底违背,遵循家法时可以完全遵循。王履的文本中这两方面的意思都有,尽管它们有所不同。总之,宗与不宗之间,表明的是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则与方法。究竟是宗还是不宗,得根据实际情况来做判断。

王履为什么要采取宗与不宗的态度呢?为什么不采取一种方法一以贯之呢?原因在于他对自然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在王履心目中,自然没有规律,只有个案。他以山为例,做了如下的阐发:

且夫山之为山也,不一其状。大而高焉,嵩;小而高焉,岑;狭而高焉,峦;卑而大焉,扈;锐而高焉,峤;小而众焉,岿;形如堂焉,密;两相向焉,嵚;陬隅高焉,岊;上大下小焉,巘;边焉,崖;崖之高焉,岩;上秀焉,峰;此皆常之常焉者也。不纯乎嵩,不纯乎岑,不纯乎峦,不纯乎扈,不纯乎峤,不纯乎岿,不纯乎密,不纯乎嵚,不纯乎岊,不纯乎巘,不纯乎崖,不纯乎岩,不纯乎峰,此皆常之变焉者也。至于非嵩、非岑、非峦、非扈、非峤、非岿、非密、非嶔、非品、非嫩、非崖、非岩、非峰,一不可以名命,此岂非变之变焉者乎?彼既出于变之变,吾可以常之常者待之哉?故吾不得不去故而就新也。(注: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卷,665页。)

在这段文字中,王履区分了山的三种形式:一种是“常”,一种是“变”,还有一种是“变之变”。借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常”是正题(thesis),“变”是反题(antithesis),但是“变之变”并不是它们的合题(synthesis),而是在根本上与它们全然无关。“常”与“变”尽管相对,但仍然有关,仍然可以通过相互对照来理解。但是,“变之变”与它们都不相同。“变之变”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找不到任何现成的名字来称呼它,是一种无法命名的存在,它只是兀自存在,不由分说。如果说王履的思想有点像黑格尔的辩证法的话,王履的辩证法更加激进,是一种不妥协的辩证法。它没有“合”,只有不断的“反”,直至抵达事物本身。

对于这种无法命名的存在,我们不能依据以往的任何家数、规则、概念,甚至经验来理解它,只能从当下遭遇中去领会它。为了领会这种无法命名的存在,我们必须放弃已有的家数、规则、概念,甚至经验,放弃任何现成的东西,毫无包袱地投入新的遭遇、新的体验之中。正因为如此,王履说“吾故不得不去故而就新也”。

去故而就新的我,就是“新我”。如何才能得到“新我”?与“去故而就新”的“新我”相应的是“变之变”的“新物”,因此得到“新我”的途径,就是与“新物”遭遇,用“新物”来激发“新我”。就“新物”和“新我”都无法用现成的名字来称呼它们来说,王履这里的思想与西方现象学追求的“回到事物本身”有些相似。

现在,让我们回到“苟非华山之我余,余其我邪”这个句子上来。华山对于王履来说完全是“变之变”的“新物”,让他大开眼界。华山将王履从以往的家数中解放出来,让王履找到了“新我”,或者说回到了“真我”。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句子不仅句意明了,而且承上启下,开启了下面要讨论的话题。如果将它改成“苟非识华山之形,我其能图邪?”不仅文意过于浅近,而且与前面的内容重复了。

华山之所以能够让王履回到“真我”,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攀登华山带来的巨大的身心震撼,让王履完成了一次现象学还原。所谓现象学还原,根据约翰•科根(John Cogan)的解释,是一种经过震撼而将已有的知识和概念彻底抛弃之后的经验,这种经验让我们遭遇事物本身,也让我们作为自己本身而存在。科根说:

存在一种这样的经验,在这种经验中,我们有可能在不携带现有的知识和先入之见的情况下遭遇世界。在这种经验中我们的“知道”,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拥有的“知道”完全不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带着现有的理论和“知识”与世界相遇,我们的脑子在我们介入世界之前已经武装起来了。然而,在这种震撼的经验中,我们日常的“知道”与我们在震撼经验中的“知道”相比,被表明是一种苍白的认识论上的冒牌货,相较而言沦为单纯的意见而已。(注:John Cogan, “The Phenomenological Reduction,” in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s://www.iep.utm.edu/phen-red )

在日常经验中,我们充满了未经检验的先入之见,这些先入之见造成了我们洞见事物本身的遮障。经过强烈的震撼之后,这种遮障得以祛除,于是我们得以洞见事物本身,同时回归自我本身。我们读王履游华山所写的笔记,可以看到他遭遇的惊恐简直是无以言表。在《始入山至西峰记》中,王履写道:

抵前厓,迳忽断。岩峻削无可为迳者,即厓腹缀小木如彴。当绝谷之上,凡三接始及径,缫亦横缀岩腹。余目焉迹,未及而先痿矣。遣四人前度,虑逼吾后以振也。余趦趄握缫寸进之,闭听视,一步歇半,木吚轧鸣。东野登阁,尚称脚脚踏坠魂,吾今何称哉?因自咎以亲肢履此险,其孝安在?昌黎恸哭遗书以诀者,即此非欤?……二仆先句示所以登,余匍匐踵其后以式,大喘不自禁,因而布伏岭背,窃窥其旁,则深不见底,安知其几千仞,但松头戢戢,出没苍烟中,万峰罗拱,向背高低,斜正起伏,若翠浪汹涌相后先,秀不可状,风飒尔有声,众籁齐作,沓荡奔激,远近胥应。忆登者言,遂胆掉股栗不能动。(注: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卷,661页。)

华山图册之《避召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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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彭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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