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漫画 32cm×23cm 1940年
丰子恺也将“乡愁”投射到抗战之中,使之化作“国愁”的隐喻,创作了《胜境在望》和抗战宣传画《君到前线去,寄语我儿郎,若非打胜仗,不得还家乡》等。但即使在抗战的大背景下,丰子恺天然的艺术气质使他不可能完全抛弃绘画的“诗趣”,正如他在《谈抗战歌曲》中指出:“我翻阅了许多抗战歌曲集,觉得歌词的意义,大多数只给人一种抽象的概念,而少有动人的艺术味。换言之,大多数像‘标语’的连缀,而不像‘歌词’。这些歌曲当然也有效用,但其效用与标语相去无几,或可说是‘朗吟的标语’。我觉得这种以外,应该再有含艺术味的——含有诗趣的——歌词。”在艺术“诗趣”的追求下,他先后创作了《正思秋信到,一叶落中庭》、《燕归人未归》(图4)等富有诗意的漫画。画面流露出的凄苦,犹如一丝秋风久久萦绕心头,挥之不散,但他也因此饱受责难。赵春翔等艺术家批判他置民族危亡于不顾,并声称他的绘画充斥着“逃避主义”和“感伤主义”。
图4 丰子恺《燕归人未归》
黑白漫画出自1942年《客窗漫画》
丰子恺对于“美好家园的幻想”的主题与倡导雷霆万顷般力量的文艺界主流话语似乎格格不入,其清新优雅的形式风格与战时贵力赏强的审美精神似乎也背道而驰。在抗战期间,个人化的“乡愁”被激进的评论家们称为“怀乡病”,是软弱和逃避的象征。乡愁作为一种典型的悲苦类型的“情动”(affect),往往会成为“减少或阻碍身体活动的力量”。在抗战时期,“乡愁”的消极影响往往被放大,从而压制了其正面作用,它从一种“令人愉悦的忧郁”转变为软弱逃避,甚至是命丧战场的隐喻。芭芭拉·卡森道出了“乡愁”对于战场士兵的致命危险:“瑞士人听到‘瑞士牧歌’这一牧场小调时,就开小差。‘这首瑞士人如此喜爱的小调’,卢梭在自己的《音乐词典》里写道,‘却禁止在军队里冒生死危险来演奏,因为它会化作泪水,深深撩拨那些听到此曲的人热切重见家园的欲望,致使他们开小差或阵亡。’”
其实,文艺作品中对失去家园的忧伤、对和平生活的追忆或向往的表达,往往是一种隐含的能量,能够激发民众抵抗侵略、收复失地、重建河山的激情。1935年张寒晖创作的《松花江上》,唱出了“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民众以至中国人民失去家园和故土的悲愤情怀,也成为点燃军民对侵略者的愤怒火焰,激励民众为收复家乡而英勇战斗。事实上,抗战时期,无论是美术作品还是其他文艺作品中的“乡愁”抒写与表达,都可以转化为激励国民团结抗战的强大力量。
三、从故乡到家国的“乡愁”延异
抗战深化了故乡与家国的联系,“乡愁”也成为艺术家抒发“忧国家之危亡”的象征。此时的“乡愁美术”在风格表现上,具有明显的忧郁色调,以便契合乡愁的情感主题;而在内涵的使用上,突破了传统“乡愁”的范畴,具有明显的“国愁”意涵,尤其是在创作反映“九一八事变”的主题上。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绘画作品便是常书鸿于1931年创作的《乡愁曲》(图5)。常书鸿曾回忆道:“1931年,法国报纸刊载了‘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在外国的中国人莫不忧心如焚,都决心回国投身于迫在眉睫的抗战救国工作……老师的启发,使我鼓起勇气,画了一幅《乡愁曲》的油画。一个穿中国服装坐着的少妇,面带愁容,正在吹奏竹笛。”
图5常书鸿《怀乡曲(乡愁曲)》油画1931年
载于《艺风》月刊1934年第2卷第8期,第31页
《乡愁曲》画面中出现了诸多中国元素,如笛子、立轴国画与旗袍等,彰显出留法艺术家去国怀乡的“文化乡愁”。再结合“九一八事变”的创作背景,该作品以“乡愁曲”命名也暗示出“常书鸿面对家国破碎却只能隔海相望的苦痛”。乡愁,原本独属于常书鸿这个异国留学青年的个人感怀,经过艺术创作的提炼、总结和升华,逐渐被转化成一个集体共鸣的情感符号。在抗战的背景下,常书鸿的个人愁情通过《乡愁曲》上升为一种民族心理,因此“乡愁”具有了常书鸿油画老师——窦古特教授所说的“唤起人民一致抗战”和“反映爱国思想”的特质。
在沈西苓和吴祖光二人的同名影片《乡愁》中,相对于绘画而言,电影的叙事能力强化了“乡愁”与“国愁”的联系。以沈西苓的《乡愁》为例,当时的《电影时报》这样评价道:“我们中国人再醉生梦死的生活下去,那么随时随地的都有失却家乡的危险。近来的时局,又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慨,这不是高倩苹和梅熹少数人们的‘乡愁’,这是全中国人民的‘乡愁’,每个人都应该注意的作品。”在此意义上,乡愁有了具体的指向——“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同胞背井离乡、漂泊无依的凄惨遭遇。因此,乡愁成为了一个民族意义上的“刺点”,其目的在于唤醒大众“知耻而后勇”的抗争精神。
沈西苓的《乡愁》作为一部配音歌唱片,其主题曲《乡愁曲》由柯灵作词、贺绿汀作曲、郎毓秀演唱:“大地茫茫,哪里是我的故乡。眼前是酒绿灯红,悠扬的音乐在耳边响起,心儿沉醉,人儿轻狂。小姐们巧笑佯嗔,绅士们浅斟低唱。看不见国事的沧桑,听不见大众的嗟伤。轻歌妙舞夜未央,夜未央,好一片太平的景象。”该曲时而高亢凄厉,表现出太平景象的虚幻与危机;时而婉转低沉,流露出对故国前景的迷茫与惆怅。《乡愁曲》中没有一次出现“乡愁”,但是又处处充盈着乡愁。“乡愁”在此成为了一个隐喻,被赋予了三重意涵:首先,乡愁表露出人在乱世的飘零与不安;其次,乡愁不再限制于故乡与家国的地域概念,乡愁亦是对人民之愁,表明贺绿汀对国难当头麻木人群的“怒其不争”;最后由国民上升至国家,贺绿汀希望借由歌词的反讽能够唤醒国人团结抗日、保家卫国。
无论是常书鸿的《乡愁曲》,还是沈西苓导演的电影《乡愁》,抑或是贺绿汀作词作曲的《乡愁曲》,皆以“乡愁”为名,并直接反映“九一八事变”。虽然绘画、电影与音乐的表现媒介、形式各不相同,但三者却同时折射出抗战初期广大爱国艺术家们“艺术救国”的崇高理念。“乡愁”成为连接个人情感与国族心理的通道。因此,忧国与怀乡在“乡愁艺术”的范式下成为了一个有机整体,形成了一类独特的情感题材。
除了直接通过标题来点名乡愁的主旨以外,艺术家们亦通过塑造背井离乡、漂泊无依的同胞,来激发保卫家园的斗志,并暗示无家可归的苦痛和乡愁。丰子恺的“乡愁美术”内涵十分丰富,除了上文提及的自我补偿之外,还有一类专门用以表现逃难旅途的艰辛,《仓皇》《流离》《流离之春》以及《愿作安琪儿,空中收炸弹》(图6)便是其中的代表作。只有经历了流亡的凄苦之后,才能深刻体会到故乡的美好,正如丰子恺在《辞缘缘堂》中写道:“走了五省,经过大小百数十个码头,才知道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丰子恺很少直接在画面中描绘惊醒动魄的战争场景,更没有用写实的手法塑造难民的愁苦形象,但是他在诗歌《春晨》中记录了一家流亡的坎坷,“春晨早起傍东窗,日丽风和喜气扬。不信彩云低护处,飞机炮火杀人忙”。《春晨》与《愿作安琪儿,空中收炸弹》两相对比,可以明了逃亡旅途的凶险,不但反映出丰子恺的反战情感,更激发了他对于故乡安稳和谐生活的怀念。
图6丰子恺《愿作安琪儿,空中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