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法家的创作,无论在对传统的吸收还是在现代观念的引入方面,都进入了一个相对滞碍的时期。怎样进行突破?对于书家个体而言,当然无法破解书法发展的规律与当下书法格局的制约,但通过观念的改变与境界的提升,有可能在一定范围内突破这种滞碍与制约,从而推动自己的创作。
一、观念的改变
对于“观念”,大家都有深刻的体会。不同层面的观念,决定了书法创作的层次,决定了能不能进入到艺术的层面,也决定了创作能够达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在所有书法术语中,对“书法观念”的叙述是最难的,即使再三强调或者有意识地去关注,也相对难以说透。书法的观念难在哪儿?难在书法不是纯粹的艺术形式,难在中国书法始终和实用联系在一起,难在和宗教、帝王、宫廷等紧密相关。汉代之前,是书法的不自觉的发展时期,这一时期,我们找不到具体的书家和书法理论,甚至汉代之前没有“书法”的概念。
两千年来,虽然书法的理论越来越丰富,每一个时代都出现了集大成的代表性书家并成为那个时代的高峰,甚至出现了“书圣”王羲之。但魏晋以后的书法在某种意义上不是纯粹向上发展的过程,王羲之的《兰亭序》是行书第一,后来颜真卿的《祭侄稿》只能排第二,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只能是第三。显然这不是持续向上的,而是向下的。这是书法发展过程中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传唐褚遂良摹本)
书法发展始终和实用联系在一起。汉以后始终处于高端的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用一系列的观念与理论的创新,来引导书法创作的发展。但是历朝历代的掌权者,会更多地从实用的角度观照、看待书法。一直到现在,在评价书家与书法的时候,非艺术的因素、实用的因素、通俗甚至恶俗的因素始终占据很大的比例,甚至超过了艺术的因素。所以历代书法,往往从艺术角度来进行创作的书家与作品,反而得不到权威的认同;而那些所谓的雅俗共赏,甚至比较通俗的作品,却被认为是最具艺术、最有意义的。雅俗共赏绝对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在很多人观念中,雅俗共赏、认同的人多的作品是好的,但在书法本质的层面,它一定不具有核心的价值与意义。
成语“曲高和寡”的意思是,你的格调超越常人,懂你的人就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少有人懂的作品反而有高度、有深度。我们观照书法,是不是你看得懂就是高水平、看不懂就是低水平呢?显然不是。书法的审美既必须从实用的角度出发,更需要从艺术的角度、从书法家性情的角度来进行解读和观照。
书法发展到了现在,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但绝不是简单的人数越多影响就越大。我觉得多些人参与当然很好,但真正的书法家其实不需要太多。书法家的多少并不重要,书法家的水平才是最重要的。不要奢望书法家都能够理解高层次、有深度的东西。黑格尔的哲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量子力学有几个人能懂?但是它的价值和高度并没有因大多数人的不懂而逊色!
当代书法家,尤其是年轻一代的书法参与者,在观念上的改变至少可以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书为心画。扬雄所谓的“书”,本意并不指书法,但可以引申为书法。书法一定是性情的表现,是心灵深处的流露。我们写唐诗,如果没有思想,和抄大字报没有区别。换一个角度讲,是不是写了自作诗文,就有文化涵养了?就能表达自己的心声了呢?未必!表达心声和心画,既可以是前人的内容,也可以是自己的,它们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假如你的文学水平很高,或者诗文写得有感情,那当然好,也无可非议。反之,如果是打油诗,或者只是简单合乎平仄的要求,那还不如去抄唐诗。其实,在我们选择唐诗的时候,也会体现出理念和观念,甚至反映你的心灵、心境与情绪。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李白,喜欢他的直白、简单、激情、浪漫,喜欢他的速度感与跳跃性的思维;后来,我开始喜欢王维,王维从“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豪情少年,到后来幽篁独坐的逸士,角色的转换非常大。而且他后期的诗,诗中有画,体现出一种禅意,体现出一种安静悠然的境界,反映出他在经过安史之乱以后,慢慢地从惊恐、失望到适应安静田园生活的人生转变;最近我则喜欢杜甫,其实杜甫也能写出李白、王维一般的诗,但是他更多关注的是他所看到的,他能从旁观者的角度写出对方的感受。杜甫的许多诗是从对方的角度,而不是从“我的”角度去写的,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对我们书法的创作,尤其是对我们把握创作的方向,具有启发的意义。
李白《上阳台帖》
对内容的选择,也是心声的体现。你的选择,就代表了你的一种理念,代表了你的价值观,代表了你的个性与性情。但是书法毕竟是艺术,作为心画,作为心灵的外化,作为理念的表述,更多的是体现在书写的过程,潜意识的生发,体现出你内心的呐喊,当然也体现你在书写过程中瞬间的情绪和情感的转换。
《祭侄稿》为何能会成为天下第二行书?甚至现在还有人认为它应该是天下第一行书。当然,如果忽略时间、忽略空间,如果只考虑技巧,只考虑用笔的变化、节奏的转换,《祭侄稿》确实比《兰亭序》丰富,但这是次要的。从颜真卿的角度来说,《祭侄稿》就是其心灵的体现与情绪的表达。《祭侄稿》的书写不是一个简单的文件起草,也不是单纯为了庙堂的需求。大家都知道安史之乱,知道他的侄子是怎么死的。《祭侄稿》正是那个时期、那个瞬间、那个特殊场合中心灵的体现,那种悲愤和激越是无法复制的,线条的苍茫、涂改的方式、用词的改变其实就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呐喊。所以,看待一件作品,或者从事书法创作,最重要的观念,即书法是书法家心灵的言说,是心画的呈现。如果只会抄书,只会简单的书写,尽管他也可以把字写得很好,但绝对成就不了一件伟大的作品。
颜真卿《祭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