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三凯是我关注已久的书家,我甚至藏有他几幅力作,时时观摩,从中获益。虽然我们遥隔京汉少有晤面,但是偶尔心血来潮互通电话,总相谈甚欢悠悠不尽。我试图撰文论其书,2021年某晚,我召集我们湖美的书法史论方向研究生张震、林春衍、刘文博等几位男生来家里讨论他的书作。但是,讨论一开始就陷入僵局,其原因并非同学们慎言,而是他们不太熟悉曾三凯所书源于何处,不便贸然议论。
曾三凯广涉楷书、隶书、行草书,其行草书显然私淑于日本书家小坂奇石。曾三凯和我都是小坂书法的粉丝,我们曾多次交流观赏心得,他去日本游历所搜索到的小坂资料亦每每慷慨分享于我。从几位研究生的反应中,我忽然意识到,中日书法交流已沉滞许久,上世纪末中日书法频繁交流、相互切磋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这一代熟稔的日本书家,对年轻人来说已相当陌生。
司空曙诗
180×48cm
纸本
2025年
近现代史上,对中华民族造成最严重残害的是日本,我祖辈有亲人在1930年代的抗战中遇难,因而绝对不能原谅日本政客对二战历史不思反省和悔改的态度,甚至因而对日本民族和日本文艺怀有负面情感。不过,平心而论,日本书法在中国以外的东亚、东南亚“汉字文化圈”诸国中毫无疑问是水平最高的一域,同时,日本书坛也是日本人中对中国亲善人群密集的所在。日本书法不止于有平安早期的“三笔”(空海、嵯峨天皇、橘逸势)和后期的“三迹”(小野道风、藤原佐理和藤原行成)以及江户后期的良宽法师,而且在二战后也涌现出一批杰出书法家。如果按照流行的划分将日本书法分为五大流派,那么可以说其墨象派、假名派、近代诗文派书家的艺术实践在我国尚存在较大争议,汉字派和少字数派优秀书家的成就则已获广泛认可,像汉字派的古谷苍韵、梅舒适、村上三岛、殿村蓝田、小坂奇石,少字数派的手岛右卿、上田桑鸠、宇野雪村等,都赢得了中国书法界的赞赏。我曾经在课堂上说,日本二战后的一流书家足可与我国同时期的优秀书家并驾齐驱、相提并论。有同学把言论发布到网络,曾引发争议,非议者认为这是对外邦的溢美。其实,我并非信口开河,且至今持守如此看法。至于日本书坛的普通书家,则难以与我国匹敌,原因在于他们的师承风气过于保守,一代代弟子恪守师训、不越雷池,遂至于因循僵化、故步自封。
寒山诗
180×48cm
纸本
2025年
曾三凯学习的是小坂奇石。小坂奇石是日本书坛五大书派中实力最为雄厚的汉字派书法家中的翘楚,对中国书法汲取、研习和领会之深,令人感动。小坂在日本拥有诸如各种理事、会长、评委、教授的头衔,但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创作了数量惊人的作品,尤其是其中年之后的作品,尤为成熟老辣,既可以从形式构成上看出他对颜真卿、何绍基、北魏碑刻的广采博收,又可以从意蕴层面看出他对中国古代诗文所蕴含的东方美学复杂性的持久体验和痛快表达。说到复杂性,鲁迅在《题未定草》(六)中对陶渊明的分析和阐释最令人印象深刻——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储光羲诗《寄孙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