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觉悟
这场漫长的退隐,最终将杜小同引向了对“空间”的终极觉悟。只有当形象退让,空间才能说话。他逐渐意识到“空间本身即是一种表达”。“我要构建的是一个有巨大能量的空间,而不是画什么东西。”这一认知让他走向了极简。
但杜小同强调,这并非源自西方极简主义的影响,而是从中国画内部生长出来的逻辑,可以追溯至他对中国画“时空一体”本质的体悟。他不再将笔墨视为描绘物象的工具,而是理解为构建时空关系的“动作”。古人画兰,一撇一捺,既是时间的流淌,也是空间的分割;书法的提按顿挫,既是节奏的韵律,也是气脉的贯通。他意识到,这种将时间凝固于空间、让空间因时间而活化的能力,才是中国画真正的“基因”,而非那些被反复临摹的皴法或图式。他所做的,正是将这种基因从具体的题材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绘画的本体。
为了保证空间的纯粹性,他开始有意识地清除一切可能干扰空间自主性的“杂质”。他不再钤盖印章,因为那枚小小的红色图章,承载了太多文人画的身份认同。他甚至将签名简化为一个“同”字,让它仅仅只成为一个标记,一个存在的证明,而非一个需要被欣赏的书法元素。他希望观众面对的,是画面本身,是那个由空白与笔触共同构成的、独立自足的世界。
《c大调之七》182×145.5cm纸本水墨2025
在浙江美术馆的同名个展中,杜小同将这种“克制”的哲学贯彻到了展陈的每一个细节。他与策展人杨大伟反复商讨,不断删减作品,最终只保留那些最能说明核心问题的画作。在他看来,展览不是作品的堆砌,而应像他的画作一样,通过有限的画面,直指一个根本性问题。
展厅几乎没有任何冗余的信息,简洁、寂静,观者的体验也随之改变。站在杜小同的画前,我们不再是“看画”,而是“进入”一个被精心构建的知觉场。我们无法快速地辨认出“这是什么”,从而获得一种认知上的满足感。相反,我们被邀请去“感受”——感受那片空白的“重”,感受那抹墨迹的“轻”,感受形象与空白之间那微妙的、如同呼吸般的张力。画中的“覆盖”与“消隐”,不再是技术的炫示,而是一种引导,它迫使我们的视线在“有”与“无”之间徘徊,在“显现”与“遮蔽”之间思考。
在这里,“写实”不再意味着复制,而是忠实于感受的真实性。正如塞尚怀疑自己的每一笔,却在怀疑中不断靠近“世界如何显现”的真理,杜小同的不满足,也让他不断回到“白纸”的张力之中。他让我们看到,不是石,不是海,而是存在如何在空间里生成。
“杜小同”展览现场,浙江美术馆(杭州),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