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齐物与逍遥：生态文明与庄子哲学——中国美院院长高世名在“美丽中国百人论坛2023年会”做主题演讲

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六次集体学习

十年前，2013年5月，习总书记在主持十八届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六次集体学习时指出：

“生态文明是人类社会进步的重大成果。人类经历了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生态文明是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新要求。”

显然，总书记这段话是从广义上、从文明史的大视野大愿景出发来讲生态文明。只有在这个高度上，总书记才会引用荀子的“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才会引用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生态文明是中国式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维度。它是对中国传统天人观、自然观的继承和发展，克服了“环保-发展”二元困境，蕴含着对西方现代性观念和“人类纪”（Anthropocene）话语的超越。

古今中外，全部人类历史中，对自然最深刻的阐发是中国的老庄思想，而表述最丰富的著作则是《庄子》。

《庄子》中直接用到“自然”有八处。但是经过汉儒的注疏，我们会感到整部庄子书都在谈论自然。对于庄子的自然，《齐物论》郭象注中说：

“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

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自然就是天然，就是自然而然。自然天然，物得以生；物得以生谓之德，焕发和保存这“生生之德”，正是生态文明的本意。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天道》）

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天运》)

这两句话正可以与“生态文明”理念相应和。总书记谈生态文明时引用庄子的那句话出自《齐物论》：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齐物论》这句话一开始看起来有些荒唐，在郭象注中是这样解释的：

“夫以形相对，则泰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而泰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毫也。……苟足于天然而安其性，故虽天地未足为寿，而与我并生，万物未足为异，而与我同得。则天地之生，又何不并？万物之得，又何不以一哉？”

这是典型的齐物论思想，万物只要“各据其性”，“各足于其性”，“足于天然而安其性”，那么一切差别都是相对的，同一才是绝对的。进一步，从宇宙本体的角度观察万事万物，则“天地并生，物我为一”，因而庄子要齐贵贱、齐贫富、齐智愚、齐大小、齐夭寿、齐物我、齐是非、齐生死、齐万物……。

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对后世有极大之影响，苏轼在《赤壁赋》中的名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就是从“齐物论”中引申出来的观念。

若能超越有限，自无限之观点看事物，即以道的观点观物，就能做到见物无不齐。若能与道合一，不作一切分别，达到“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就可以玄同生死，弥贯是非。天地万物，荡而为一，于是可以为至人。《齐物论》中说：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这个“至人”境界太神奇了——万象齐一，物我玄同，混化一切差别，超越所有界限，与天地同化，与大道合一，自在逍遥，无往不适——这是人类所能梦想到的最高等级的自由。

再看《应帝王》中的一段话：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

在这段话中，自然之道从“生态文明”上升到了“政治文明”。在《中国伦理学史》中，蔡元培先生阐述庄子思想时就认为：“盖其消极之观察，在悉去政治风俗间种种赏罚毁誉之属，使人人不失其自由，则人各事其所事，各得其所得，而无事乎损人以利己，抑亦无事乎损己以利人，而相态于善恶之别矣。其积极之观察，则在世界之无常，人生之若梦，人能向实体世界之观念而进行，则不为此世界生死祸福所动，而一切忮求恐怖之念皆去，更无所恃于礼教矣。其说在社会方面，近于今日最新之社会主义。”

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1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