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陈光龙清晰定义“摩登”的上海早期绘画,必须剖析“社团”的大量个案和事例,澄清某些历史词语概念的同时比较“新文化运动”“美术革命”与“壬寅学制”等彼此微妙关系。当然,民国美术社团规模的局限性和作品表现的随机性比比皆是,这就难以预知环境中所发生的实际后果,以及遵循何种理论阈值而进行艺术创作。那时除了刘海粟与军阀孙传芳争吵龃龉不断外,在相当长的年月中,绘画世界一直被控制于个人解读和理解范围之内。正因为如此,陈光龙在《绪言》中说“实现上海美术社团的艺术情境和在场还原,可清晰窥视到近现代中国美术发展的现象特征、审美哲学和社会担当。”为了确凿丰富的理论依据,他还进行了一番系统性的现象归纳和严谨的事实演绎。其中不见长篇宏论,却展示了书写者宽广的学术视野,犹如李白诗性大发“秦王骑虎游八极,举剑向天天自碧”的慷慨吟诵,顿时让笔下的往日岁月磅礴再现,又似是时光隧道中一抹光亮急速射来,无可触摸的一切都将变得如此眩晕与光明。陈光龙进一步指出,近现代图画认知肇始于师范教育而替代了私塾延授,讲究画面构图、聚焦透视、造型结构、人物解剖、气氛渲染、冷暖色彩和明暗空间处理等。例如高僧弘一法师(李叔同)不仅谙熟古典词赋歌咏,舞袖弄墨,而且还擅长西洋音乐、话剧、油画等。因此,民国美术趋势多样化的同时笔随心缘,画什么,怎样画,把“言者无罪”玩到极致,并巧妙地诠释了维特根斯坦著名的“语言即世界”哲学奥秘,充分解析那时的吴大羽抽象油画、张充仁的水彩画、丰子恺的水墨漫画等作品为什么一时成为上海滩艺术亮点。与此同时更多书斋画室不过是一帮自视甚高的潦倒汉聚会场所,鬻养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操起画笔养活自己实属稀罕,画画不把人弄疯,就算不错了。这一行当前景黯淡,似是绝望未来的苦寒之地,就令人不免三缄其口,噤若寒蝉。然而,绘画毕竟是一种悠然心情的活儿,在震古烁今的时代开明中既不得罪他人,也不会遭至睚眦必报的后果。这种美的艺术与现实荣辱共存的镜像效应,表面看似繁花似锦,其实无奈。人们常见烟雨濛濛、春晓昏阳的惬意时节,衬托江南“人家尽枕河,水港小桥多”的惆怅美景,叹喟“吴淞雪浪、海藏钟声、浮图夕照、长虹漾月、渔莲灯阜”等乡愁情调,在乱世中又怎能忍心不让海上画家心悸自然斑斓和人文富庶的畅想。
中国女子书画会画部分会员合影
繁荣“海派”绘画创作,直面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彼此独立又相互交融等系列棘手问题,尤其是不能简单归咎于战时经济、政治及社会秩序失衡所带来无政府主义的思想自由。这并不意味“自由”无关紧要,而恰恰是太重要了。不错,线条、构图、色彩及其光影承载的造型语言,自由述说人们为什么画、怎么画、为谁画等系列诘难提问,其本质上铸构了艺术家个体抉择历史的独立姿态与人文立场,一方面是人文关怀精神被作用于绘画自由的逻辑修辞;另一方面,繁荣艺术就需要有体现这些能力的新表述方式,与新的文化潜力相符合并顺势而为。因此,1931年至1945年的上海美术大致分为三类:一是个人情趣绘画,自由不羁地创作花卉、静物、人物等;二是推崇外来西洋画范式,以“舶来品”唯马首是瞻,“挟洋自重”为盼;三是地域性的民间美术诉求,倡导民族文化的自我身份认定。
但是,毫不例外的是绝大多数人崇尚“美术的价值在于其历史性、文化性和艺术性”。这奠定艺术创作基础的“三性”原则,则是陈光龙认为的不同价值取向,既开创了艺术的新局面,又揭示了艺术创作自由与自律性统一的辩证关系。譬如吴作人绘于1940年主旨明确的《重庆大轰炸》写实性油画,深刻阐释那个年代所发生的骇人事件。设想一下,真实与魔幻交融各种形态的绘画,其实不乏思辨与实证的逻辑沉思,这几乎成为艺术的治学理想。他认为民国早期的上海画坛众多翘楚黄宾虹、王济远、陈烟桥、江丰、徐北汀、吴野洲、汪亚尘、倪贻德、王一亭、周碧初等艺术大咖驻栖一八艺社、白马画会、洋画实习研究会、九社、中华美术协会、摩社、决澜社等社团已然为岁月的辉煌厥颂,也是那个时代一道最为靓丽的风景线。尤其是作者经过各种版本资料反复考证后,勘误1933年在上海南京路(浙江路交叉口)西施百货公司四楼挂牌成立的传说,证明该会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由官方支持下的艺术社团之一,且由文化宦官张道藩、社会贤达人士李毅士以及崭露画坛头角的潘玉良、王祺、高希舜等人负责筹备。对研究民国“海派”绘画的现代艺术审美而言,陈光龙认为在特定的东西方艺术比较语境中,它不仅体现双方异于对方而独立存在,还彼此确立不同的美学价值坐标。他分析这一现象的逻辑序列时发现绘画“语言”所具有“形式”特征可分为两类:一种类似于留法吴大羽笔抵的抽象主义表现绘画;另一种是颜文樑的写实性油画。这两者均能熟练地操用西洋画的油画材质表现,但驾驭不同的绘画表现方式,又自信于“吴侬软语信手弹,亭台水榭观风澜”的江南人文意韵,竟成了上海油画史的生动诠释。不过,那些将洋画视为上乘艺术范式而趋之若鹜的画家,时常可笑地身袭长衫马褂,头戴瓜皮帽,张嘴闭口ABC,手戳点评范宽长轴山水图的同时激赏提香、伦勃朗、马蒂斯的人体画。这种滑稽的江湖派头,不断遭至后人诟病,最后竟成了社会娱乐至死的猥琐刻录。
众所周知1931年至1945年抵御东洋倭寇十四年,腥风血雨已让国人饱受蹂躏而迸发出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同时也带来了新文化抉择的历史契机。作家文天行在《国统区抗战文艺运动大事记》中写道“抗战就是伟大的新文化运动”迄始,包括浓郁时代烙印的美术社团大量出现,并创办了各种有影响力的刊物,介绍、推广各种展讯和画坛八卦新闻,正如当时的中国美术会总干事张道藩所言:“联络美术界感情,团结美术界力量,以谋学术之切磋及发展中国美术事业”为宗旨。在此感召下,海上画坛名宿蒋兆和、潘天寿、李毅士、陈之佛、张大壮、钱瘦铁等人踊跃撰文投稿《艺风》等专业刊物,是时成为圈内人士津津乐道和敞开心扉的艺术交流天地,也成了重要的社会文化新闻来源之一。
《艺风》杂志
淞沪抗战时期的上海,是名副其实的一座远东“孤岛”。画家凭借自身所处的优渥地理位置,每天放眼敛尽声色犬马的都市生活。陈光龙分析这种畸形的社会形态,却塑造了“上海地区的美术社团在近现代中国美术运动中扮演着关键性角色”,同时它所具有的“海派”包容气度,不仅承载现代美术体例,考虑自身锐意进取的姿态而与时俱进。相反,当脱离现实的艺术话语被植入西方文化概念时,以区别于书香门第的传承规矩“三省吾身”,讲究“君子慎独”修为加持,含蓄内敛地舞文泼墨,最终坦荡人生至高境界而发扬新文化旗帜下的美术事业,其必然鄙夷西方表现主义、立体主义、印象派艺术,以及将课堂人物肖像、野外即景写生一并视为洪水猛兽。例如嘲讽马蒂斯、毕加索、夏加尔、康定斯基等人的变形图式被国内一帮“牛鬼蛇神”涂鸦操弄。然而是甚么关系导致这一沉重问题,人们又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有这么一种说法,能够在上海谋生的画家“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地忙碌,则是大智慧。绘就好画、甘于平庸,反而生活舒畅,泰然处置艺术的独立精神,无声回应那些魅惑形式所携带的庸俗,以便迎合迭代的多元亟需,从而有效保障自由的话语。因此,貌似轻松、诙谐、幽默、大胆、泼辣又无忌一切的率性绘画被贬为文化正统论的忤逆叛道。更可悲是街头市民所能看到的《申报》、《良友》、《百代》、《大公报》、《中央日报》、《文汇报》等报刊杂志上文字描述往往是简略的时事摘录,茶余饭后的“花絮”小道消息,更遑论艺术理论的深度报道。
中国美术会第三届展览会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