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杨先生后的第一个元旦,我便收到了先生从美国寄来的贺年卡,贺卡印刷精美,封面上印有杨先生夫妇的合照,卡上写有先生亲笔题写的贺语箴言。此后,每年元旦,杨先生都有贺年卡赠送。卡中总是杨先生亲笔题签,少则数十字,多则百余言,可谓话短情长。作为一个画家,我收藏亦丰,但对杨先生这番深情厚意,我一直视为珍宝,妥为珍藏,以励志以示儿孙。
不期喜从天降,1996年6月11日晚10时许,我在本溪家里突然接到杨夫人的电话:“你是冯大中先生吗?我是杜致礼,振宁已到沈阳,让我给你打个电话,约你明天中午12点到沈阳中山大厦来,振宁想和你见个面,望你一定要来。”
我接过电话后,激动难抑,辗转反侧,夜难成寐。
第二天上午,淅淅沥沥小雨下个不停。我怕路滑,提前出发。我想:杨先生中午宴请,肯定是高朋满座,到晚了,那是很难堪的。
给人类以伟大贡献的人,必然会受到社会的敬仰。当我一踏进沈阳中山大厦的大门,便见大厅中央横挂着“热烈欢迎杨振宁博士莅临我店”的标语,使我一下子便肃然起敬。杨先生亲自出来迎我进屋。因为有了六七年的书信往来和电话联系,这次虽然是第二次见面,却也有忘年之交的亲切。杨先生将我介绍给夫人杜致礼,我发自内心地喊了声“杨师母”。名门闺秀的师母也年逾七十,但看上去春风满面,理衣正容,仪静休闲,大有林下风范……
杨先生亲切地与我聊着自香港阔别后各自的情况。我问杨老,是否有时间到本溪看一看?本溪是个山区工业城市,风景不错,山青水秀。本溪有个很大的水洞,在洞中可乘船游览,称得上“天下奇观”。
杨老说:“这次时间很紧,下午在东北大学有一场报告,明天就得回北京。下次来东北,专门到本溪一天。”
杨老又饶有兴趣地与我谈及绘事,说我“人格化的虎”近几年更臻于完美。他又拿我与张善孖相比较,毫不掩饰地说他更喜欢我的虎。我诚惶诚恐地告诉杨老:张善孖老先生是我未曾谋面的师尊,初学画虎时,我曾认认真真地临摹过张老先生的画,只是后来才逐渐画出了自己的面目。我今天的画作能得到杨老的厚爱,也是踩着很多前人的肩膀而攀登的……
杨老和杨师母交换了一下眼色,满意地笑了。杨老说:“难得你有这种感觉。前人总是后来的人的梯子,你们搞艺术的如此,我们搞科学的何尝不是如此!”沉默一会,杨老突然问我:“你愿不愿到美国去看看?”
我告诉杨老,不久前我曾随代表团访问过美国,也到过纽约。因是集体活动,行色匆匆,未敢叨扰杨老。杨老接着说:“有暇时还是在美国多待些天,美国的艺术博物馆很多也很大,多借鉴一些总是好事。”
谈兴正浓,服务员告知饭菜已备好,杨师母让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我问杨老:“中午还有其他客人吗?”
杨老说:“只邀了你一人,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人多在一起吃饭。”我这时才大悟,原来杨老只邀我一人赴宴,杨老对我如此厚爱,我眼圈有些湿润了……
时隔不到一年——1997年5月的一天,杨老的电话,从太平洋的彼岸,越过浩渺的天际竟打到了我行驶中的车中。
“请问你是冯大中吗?我是杨振宁,我现在美国大学里,学校准备给你发邀请信,邀你到美国来,如果你同意,就请给我们的大学发个传真,学校好给你办理签证。”杨老的电话又激起我心头激动的浪花。此后,为我与妻子赴美的事情,杨老竟打了十几次电话追踪我……
在这个七色迷目,五音乱耳,连空中也充满着物化尘嚣的世界里,人际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实用和淡漠。像杨老这样的大科学家,一位曾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的世界著名物理学家;一位曾与爱因斯坦、泰勒、奥本海默、邓稼先等中外科学巨人、军事名将有深交厚谊的诺贝尔奖得主,竟如此情深意切地与我这个晚辈交往,怎不使我的灵魂得到净化,得到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