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状态里,人可以放弃掉实用主义,成为纯粹的审美动物,一种易受自然感召的、将生命投入自然壮阔的状态。隋建国称这种状态为“原初时间”。
当我称其为一种“泛灵论”时,隋建国没有完全否认,但他更近一步地阐释了他对“原初时间”的理解,或许更接近一种“非人类中心论”,一种更纯粹的经验状态,将人变成世界的参与者,他与世界融为一体——在这种状态下的艺术家,作品往往更具感染力。
通过闭眼捏泥的方式,尝试回归到创作的最初状态——没有既定规则与技巧束缚,仅凭身体与材料的直接互动。他将雕塑视为身体的延伸,让作品成为生命痕迹的记录。对于他而言,艺术创作不再是人对材料的掌控,而是人与物质之间的平等对话,这种思维颠覆了传统的艺术主客体关系。
在他最新的展览中,观众也被邀请参与创作,让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与材料对话,成为“自己生命形式”的创造者。隋建国的雕塑,超越了形态的界限,成为一个不断生成、与时间共生,与公众共享的过程。
一个人的“现代主义”
——从工人,到艺术家
但这位大器晚成的艺术家,在进入雕塑世界之前,曾是一名青岛国棉一厂的青年工人。1956年生于山东青岛,16岁时便进厂当工人,1974年,他拜师学习中国画,从临摹入手,大学恢复招生后,他去夜校系统学习报考美术院校所需的素描、色彩等写实造型技巧,从临摹到写生再到创作,然而想要考大学,还得复习文化课,在这期间,隋建国被调到一个区文化馆,进入了馆内“青岛四方区工人业余雕塑创作小组“,第一次接触雕塑,并立志投身于这个领域。次年,隋建国考入山东艺术学院,六年后又考入“央美”读研究生,毕业时,人已过了而立之年。
20世纪90年代,隋建国的艺术观念发生重大转变,一方面来自于读书期间西方现代艺术思潮的涌入,另一方,上世纪80年代以来整个中国社会的变化,也令他重新看待艺术:“原来我认为,不管是何种形式的艺术,不过是依靠聪明、头脑灵光,但从那时起,我认为艺术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创造,更是一种生命投入。”从这时起,隋建国的艺术开始与其生命经验产生连接。他开始创造一系列石头作品,《地罣》就是其中重要的代表。
隋建国另一个重要的转变节点,还有1997年香港回归,当时的中国文化界掀起多种讨论和反思,隋建国也开始思考:“现代中国与传统文化里的中国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当代中国与西方世界又是怎样的关系?”此后的“中山装”系列,以其对历史符号的重构和对社会集体记忆的挑战,使他在国际艺术舞台上备受瞩目。接下来就是“中国制造”系列——红色大恐龙,直到2005年,中国艺术市场开始起飞,798也开始热闹起来。
《盲人肖像》展览现场,2008年4月798卓越空间
到了2008年,奥运让整个中国社会进入一种热潮,艺术市场也愈加热烈,798的旧厂房开始成了香饽饽,它们从包豪斯风格的车间工厂,摇身一变成了最时髦的艺术乌托邦。隋建国在这时开始根据空间做一些大型装置作品,进入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却突然来了干劲儿,也开始了“时间焦虑”。基于空间和时间的敏感,2008年4月,隋建国在798卓越艺术空间做了“公共化的个人痕迹”——艺术家闭着眼睛捏泥团,再放大20倍,这个巨大的“泥团”被隋建国称为“盲人肖像”,留有艺术家指痕和手迹的泥团,放大后,成为一个个体细微痕迹的纪念碑。从这时起,个人与社会,偶然与永恒,存在与非存在,这些看似不相融的概念,边界模糊了。他自己也说:“我不再纠缠于任何形式的艺术语言体系,将艺术的个人行为上升至观念艺术的层面,完成了艺术创作与社会现实的相互渗透,进入了一个相对自主的状态。”
“让他们站在我的肩膀上”
中国当代雕塑能有如今的面貌,离不开一代开创者对体系的建立。隋建国曾在中央美术学院担任雕塑系主任,在任期间,他推动了多个重大改革,包括建立工作室制度、人才培养和引进机制等,使雕塑系逐步向当代化转型。本次展览的策展人李佳告诉我们,“央美”作为一所以保守著称的传统艺术学府,实施这些改革并不容易,但隋建国成功确保了雕塑系的新旧制度并行,在众多方面寻找平衡,这是非常令人佩服的。
在隋建国的领导下,雕塑系培养出了一批优秀的艺术人才,从顶尖的艺术家到特立独行的实验者都在此成长。雕塑系始终保持着一种实验性的传统,赋予了艺术家们思想上的自由和勇敢精神,激励他们在创作上不断突破。许多雕塑系出身的年轻艺术家,即使后来转向其他媒介,他们身上那种不受束缚的精神,依然深受雕塑系的影响。
隋建国艺术基金会是国内少有的由艺术家发起并运营的艺术类私募基金会,成立以来一直策划、组织学术性与公益性的艺术项目。在基金会成立之前,隋建国的夫人李艾东投身的希望小学建设事业,为了更好地助力公益项目,隋建国成立了基金会。除了公益事业,隋建国的基金会在雕塑理论出版领域也有显著推动力,坚持按计划出版与雕塑相关的译作,致力于将国外优秀的艺术著作引进,让国内学子也能无障碍地阅读学习。这些出版物不仅是对雕塑知识的传播,也是对中国雕塑教育的不断推进。
隋建国基金会2016至2021年期间组织出版的6本现当代雕塑理论丛书和两本相关的论文集。
隋建国自己就是热爱知识的人,学识渊博,谈吐儒雅,这些来自于大量的阅读和学习。他拥有超过一万册藏书,在拜访隋建国工作室时,他的“图书馆”令人艳羡不已。
隋建国对中国雕塑发展的独特见解,使他成为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能够追溯到从滑田友到刘焕章的艺术脉络,阐述了中国雕塑如何在传统山水画的理念与西方人体艺术之间找到融合点。尽管雕塑这一媒介相对保守,但隋建国认为它有着自己的发展线索,与中国油画的现代化进程相似。雕塑并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延续了传统与现代的对话,形成一种新的主体化方式。
隋建国的艺术不仅在形式上反叛传统,同时也深刻反思自身的学术背景和所受的写实主义教育。他在“中山装”和“恐龙”等系列作品中,将传统雕塑技巧与当代概念进行创新结合,使得这些看似传统的创作路径变得具有批判性和自省性。
作为央美雕塑系主任多年,隋建国成功推动了雕塑系在一个特殊时代的突破与创新,成为了年轻艺术家的引路人。他的教育理念和艺术实践不仅反映了当代中国雕塑的演变,也为这一传统学科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可能性。隋建国的职业生涯与中国现代艺术史紧密相连,通过对自身的不断探索与反思,他将雕塑的传统显露于公众面前,展现了雕塑艺术在当代的多元可能。
我即时间,我即世界
“捏泥”的创作方式,一直延续至今,在与泥的对话中,隋建国放弃掉过去的艺术经验,寻找“原初状态”,隋建国说了一句拗口的话:“原初身体,在原初时间里的原初行动。”后来,隋建国自己反省,闭眼捏泥对他来说,意义远不止于忘掉艺术规则,而是把主客体的固有关系打破——艺术家作为主体,泥作为客体,艺术家控制一切,而泥被控制,隋建国希望打破这样的关系。闭着眼,意味着放弃掉控制,把权力让渡给客观。在这里实现艺术家与泥的平等。这样的探索仍然在继续。
隋建国正在为作品《时间的形状》沾上新一天的油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