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莱芜战役和孟良崮战役期间,男民工与战士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时,野店乡一个叫“烟庄”的村子里,有六个女子主动挑起村里拥军支前重担,她们发动全村男女老幼,为部队当向导、运弹药、洗军衣、做军鞋、筹粮草、烙煎饼、护理伤病员……停下来还要搞宣传,鼓舞士气,为战士唱歌。在半个多月时间里,她们连夜做出300多双军鞋送往前线;为部队洗好军衣800多身,包括伤病的血衣、绷带、床单;往返20公里,把5000多斤粮食从野店运回村里,连夜加工成煎饼,又送回去;为部队筹备军马饲料和烧柴700多斤;送弹药24箱。在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频繁调动,我包围你、你包围我,我又包围你的激烈胶着状态之外,沂蒙山的支前民工也在紧张地做着不可或缺的工作,而这些女人的工作更加可歌可泣。
我推算了一下战役时她们的年龄,都是18、20多岁年龄的女子,有的还是“小脚”!
《沂蒙六姐妹》电影是有“抱公鸡”的情节,沂蒙山女子有过这样悲壮的故事,但这是从“红嫂”李凤兰那里借来的,这个画中不能用。
我们组织去烟庄、马牧池参观“红嫂纪念馆”,看望“六姐妹”,在这里我看到了更加泪目的情景。在烟庄,我们找到了最后两位“姐妹”。伊廷珍,原来的大个子,现在已躺在床上了,老人家见到人来已糊涂得看不清来人的身份。我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那老人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伸出四个手指,说:“陈毅将军叫连夜做四百双鞋,烙二百斤煎饼。不能叫战士们光着脚打仗啊!”我的心颤抖一下,五味杂陈:见到来人,她的脑子又回到那个年代,回到了做军鞋烙煎饼的日日夜夜!陪同的领导们说,你放心,你为中国革命做出了贡献,我们永远不会忘了你们!另一位老人伊淑英还健壮,我们见到她时,正坐在院子里吃着桃酥,有人来,她一边笑着招呼我们,一边拉呱。我庆幸老人有享受今天生活的晚年。
2015年7月拜访尚健在的“沂蒙六姐妹”之一伊淑英
在马牧池展室里,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整体——支前的小推车被征集来成批地堆放在那里,像一道山梁;为部队做军鞋纳鞋底的针锥子,已锈迹斑斑了,一根根躺在展柜里,无声地诉说着沂蒙女人当年的艰难与忠贞;不再嗡嗡作响的纺纱织布的纺车静静地立在展室中,那磨得铮光的摇把被沂蒙山女人摇转过多少日日夜夜;还有油灯、洗衣板、捣衣锤、织布机、担架、门板、石碾、石磨;还有没有送上前线的已经做好的一双双军鞋,粗粝的麻线钉在鞋底上,密密麻麻,标示着女人油灯下忙碌的身影(一只鞋底就要纳120行,一行要过30多针,每针都要经过锥眼、穿线、走线、拉紧几道工序)。一拨部队走了,她们收拾起军鞋,等待下一拨部队的路过;大军终于南行远去,女人们的军鞋送不出去了,只好留在了身边,成了她们倾尽全力支援革命最后的见证:那双未纳完的鞋底,半截麻线穿在上面,底下是白布,上面是针脚,一行行下来,掷地有声,成了战争脚步渐行渐远的“删节号”。
作家刘知侠从一个军人那里听到一个女人用乳汁救伤员的故事,那女人最终没有找到,就这样隐身在了庄稼地里,隐身在了历史中;战争年代,偏僻的山村里一个年轻媳妇敞开胸怀,用宝贵的贞节意义的乳房对准濒死伤员的嘴唇,以乳汁滋润救活,这个动人的画面,只可存在人们的想象中。后来的电影戏剧舞蹈都回避了这个情节,以为演员的尴尬。而绘画虽有,但绘画的表现力相对弱些,未能真实再现这一场景。就所有支前、救护、拥军题材来说,这是最动人的情节,无法正面表现,就依然封存在人们脑海中吧,这丝毫不影响对那位心存羞涩感的女人的尊重。
2015年7月,在红嫂纪念馆体验当年纺棉花的情景
战争虽然残酷,支前同样悲壮,今人对战争的印象如同“黑白片”,时间一久,不免褪色,也像电影胶片,放出来的影像斑斑驳驳,多了很多剪掉的空格和划痕,影影绰绰。“六姐妹”的事迹当时就报道了,也没人想到给她们照张相,以至于后来其中的一位公方莲死了,所有宣传“六姐妹”的形象资料中,只有她一人是一个“画像”;那水平牵强得很,很难教人相信这就是“公方莲”!其他五人也没有年轻时的模样。我见过的所有“六姐妹”照片,已都是奶奶级的老太太了,照片上始终少一人;越到后来,不断有老人从照片中退出,直至完全走入尘埃。这还好,毕竟有了老年的“六姐妹”,红嫂呢?那么多“红嫂”竟少有人在当时、在她们离战争年代稍近的时候为她们拍一张照片,似只有少量的留下了老年的影像,最接近小说原型的明德英,也是风烛残年形象(也还好,保持着农家贫寒、脏兮兮的形象,没有特意拔高)。在展览馆见到一帧毛泽东主席接见京剧《红嫂》演员张春秋的照片,算是对“红嫂”的最高礼遇,而此时,真正的“红嫂”们大都还活着,她们不仅没有见过毛主席,甚至连演员张春秋也未见过(或者说,这出戏她们也未必看过),依旧默默地悄无声息地在沂蒙大地上做着自己的活计。对“红嫂”的宣传从1960年就开始了,“文革”中也没有间断。京剧被润色加工为《红云岗》,拍成了舞台艺术片,那曲子经专业人员加工,写得优美嘹亮荡气回肠,在宣传“沂蒙精神”的同时,提升了京剧的表现力。又被改编为舞剧《沂蒙颂》,一个一老笨八的沂蒙女子踮起脚尖跳起了芭蕾,由年轻漂亮的演员演绎为俊美俏丽的造型,在那种贫穷、艰苦的环境,险恶的氛围中尽显靓丽纯美,从“土”渐渐为“洋”。适时我在县一中宣传队,一帮女生们排练过一个舞蹈《做军鞋》,作品同样优美,所以记忆犹新。“月光洒满小山庄,沂蒙姐妹支前忙。连夜做军鞋,天明送前线,针针线线情意长。前方后方一条心,早把日寇消灭光。”“姐妹们搓麻线加油干,你追我我赶你越干越喜欢,天亮前咱队伍要上前线,要让那子弟兵能有新鞋穿”。文艺工作者是称职的,她们深入生活,走访真的“红嫂”“六姐妹”,感受沂蒙精神,创作出了无愧于那个时代意义的作品,为“红嫂”“六姐妹”定格。“红嫂”没有名字,《红云岗》用了“英田家的”,带了一个“英”字(丈夫叫李开田),舞剧定名为“英嫂”,这是对明德英的肯定和借用。我后来看“六姐妹”做军鞋的事迹,搓麻线时为求快增加摩擦力,把裤脚绾起来在小腿上搓,到晚年,她们的腿上都没有汗毛,绾起裤腿,那里是一道长长的明晃晃的疤!那块肌肉已在紧张的连续搓麻线活络中,一起混进了绱鞋的麻线里,纳进了一双双军鞋中。京剧《红云岗》中有唱词:“人民的乳汁,战士的热血”,听得人血脉偾张;我们的战士可曾想到,在他们“脚踏着祖国的大地”时所穿的军鞋中,同样有姐妹们的皮肉和热血!
2015年8月,受病床上老人弥留之际仍惦记着支前状态的感染,我想象着这个大个子沂蒙山女人当年的模样,创造了“沂蒙六姐妹“肖像画之一——伊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