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侃》
依照现代艺术批评的流行观念,凸显个性与强调观念这两点成了隔裂现代与传统的重要标志。大约一个世纪前,在中西艺术家的心目中,如今盛行的“创造性”属于上帝或造物主,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师法理念,“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归根结蒂指向超越小我的造化本源之心。这与欧洲16世纪将米开朗基罗这样的大师誉为“神圣”的含义相仿。拉斐尔说自己是依照心中的神圣完美理念、择取现实中的美而组合成和谐画面的,这个说法从另一角度阐释了创造性中“造化”与“心源”的关系。而20世纪以来,这一关系得以解构,创造性降落在了艺术家身上,成为其宣称产品独创的专利,或将之奉为作品的最高原则。然而,艺术史揭示的事实正好相反:凡是历史上最有独创性的时代,恰恰都特别珍重往昔的优秀传统,并将后者视为欲复兴的“黄金时代”:中国的唐宋艺术、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法国新古典主义艺术、英国拉斐尔前派绘画,包括19世纪的印象主义艺术,莫不如此。事实上,艺术家永远难以彻底摆脱传统的影响而自创一体,正如其死守传统、无视时代便不能发展艺术一样。传统与创新是艺术的本性,其基本原理与艺术本身一样古老,早已见载于谢赫所概括的“六法”,琴尼尼·切尼尼的《艺匠手册》,以及中外所有画论或美术教科书之中。无论艺术媒介、技法、形式、风格发生多么剧烈的变化,在真正的艺术创作者心灵中,这些基础都不会失效,也不可撼动。宋代郭若虚说的“六法精论,万古不移”,就是这个意思,而凡·高在致其弟的信中,则将此描述为“永恒不变的素描与色彩原则”,他说这是他本人必须掌握、必须坚守的绘画基石。
色粉画 75.5x55cm 2006 《花》
常青非凡的绘画能力得之于严谨的学院传统训练。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到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油画本科,长期而严格的素描、色彩和构图训练为他打下了实验个人绘画观念的扎实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他不可能真正具备“天然的画家”的素质。“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仅在人人都爱美、人人都有权从事艺术活动的层面上讲,才具有积极的意义:让人人都意识到自身天然具有艺术潜质,可将此潜质通过各个领域的活动而转化为创造性现实。然而,该口号的误导性在于消除艺术创作与普通艺术活动的价值区别,尤其是否定艺术技艺的重要性,现在人们对艺术的混乱认识大体出于此因。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代现象,但其中最重要的症结是对艺术个性的误解。有个性、有原创性就是艺术的最高标准。“艺术是个性的表现”这个说法没有全错,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现代理论,中国传统画论所谓“人品即画品”便是实例。然而,这两者之间虽有联系,但绝非存在逻辑因果关系。事实上,艺术成就越高,这种关系似乎越显疏远。个性不是艺术的标准,而艺术的风格往往与艺术家的个性不一致,甚至正好相反。在论及苏天赐时,我曾指出他的理想化的抒情风格与他的个性和生活经历正好成相反的线路。这点在常青身上也非常明显。他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性格奔放,幽默机智,喜欢说笑话,人们何以从他那刻画一丝不苟的乱真之作中探测其个性?而只见过他用蜡笔所绘的梦幻般的精美花草的陌生人又何以联想常青的个性呢?将个性表现与艺术品质相混淆,可谓是现代艺术理论中的癌细胞,无形之中误导甚至扼杀了不少本来不错的艺术家。正如人人不可能成为艺术家一样,个性不能取代艺术;如果能够取代,那么就无需艺术学院了。可以说,若要成为艺术家,必须控制个性。这话听似极端,但历史上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及其经典作品无不证实这一点。艺术之所以伟大,之所以有“神品”、有“杰作”[masterpieces],是因为它超越个性、超越小我、超越技术、超越画种,甚至超越艺术本身。达利曾说,艺术家不必害怕完美,因为这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艺无止境”,就是不断扩大自在个性而铸就超然艺术个性的漫长过程,正如常青自己所说:“每个艺术家都应该在他所处的特定时间里,最大化地把自己的声音发出来。无论是用抽象、具象、表象,或是中国画、油画……所有这些,都是时代和我们个体相加的结果……”就作品而言,更是广博的人类艺术与个体创作相加的结果,这便是最大化地表达艺术个性的唯一途径。
布面油画38X46cm1987《碗》
在读大学二年级时,常青选择了欧洲油画中最为复杂的画法,对自身提出了挑战。这种画法要求极高的素描与色彩技能。更为困难的是,正因为要求巨细不遗地乱真描画[Trompe-l’oeil],也容易滑向肤浅、媚俗。这种画法是检验画家把控技艺与美学品格能力的试金石。常青以此法创作了一批人物肖像与静物画。其静物取材于代表中国文化的青花瓷,其中《碗》这幅作品入选中国首届油画展,使他一举成名。在而立之年,他举办了个人画展,轰动一时。而在成功面前,他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将这首次个展视为“葬礼”,决定弃笔反思。
布面油画146X146c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