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西方,无论是古典绘画的写实性还是现代绘画的抽象性,其意义都是在构图的整体性中得以生成,而构图所包含的诸多绘画要素,本质上则属抽象。关于这一点,20世纪早期的德国艺术史家沃林格就曾明确指出:“艺术并不开始于自然主义的创造物,而是开始于具有抽象装饰的创造物。最初的审美需要拒斥了任何一种移情,从而指向了线形的无机物体。”例如,超写实绘画仍源于超精细的抽象线条与几何透视,抽象表现绘画更有赖抽象的形式构成。沃林格的发现对于揭示西方艺术起源与发展可谓目光如炬,但却并不能阐释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写意画的根本状况。以上述绘画构图
七要素中的线条为例,可说明中西绘画要素的本质差异。中国近代史上学习西方美术源于两次思潮,其一是“五四”前后的“美术革命”,其二则是20世纪80年代的对外开放。前者广泛而深入地在国人中引入了西洋绘画,后者更进一步将西洋绘画的观念渗透在传统中国画领域之中。将传统写意画的“用笔”改称为“线条”并被学界普遍接受,正是发生于这一历史时期。尽管潘天寿、傅抱石、刘海粟、李可染以及童书业等一流书画家及美术史论家对笔墨、用笔等传统国画概念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但在文章表述中却仍然不自觉地将用笔与线条并称混用,这种“文白”混用的本身是对传统品鉴观的惯用,也是对“线条”局域空间存在很大的模糊性认识。对于深入接受传统书画笔墨训练者而言,这种术语的并称混用似并无大碍,但对于后来由素描、速写、造型进入绘画的美术家而言,则必然对传统写意画观念造成深远的影响和误读效应。
二、用笔、笔迹与成象
“宗白华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中说:‘中国人这枝笔,开始于一画,界破了虚空,留下了笔迹,既流出人心之美,也流出万象之美。’这里流露出一个消息,即中国人对‘画’来代替‘线’,用以‘笔’成画而形成的‘笔迹’来表达西人的所谓‘线条’,以及代表受西方所谓轮廓线、色彩、明暗等形成物象完整性的诸元素之体系性的影响,我们可以用笔形成的‘笔迹’,同一条线的痕迹中内存的潜识性情感发生呼应,又可依据对笔迹脉象的审读形成一种自己的体会而发生品藻行为,这对西方人来讲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从文献来看,对传统书画用笔观的描述与阐释,最晚自汉末即已开始,用笔相继与“势”“象”“形”“神”“力”“气”“韵”“法”“情”等审美范畴发生关联,从而建构了一个主客交融、虚实相生的天人世界。如蔡邕谈“笔势”强调“纵横有可象”:“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再如西晋索靖论书:“科斗鸟篆,类物象形……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飘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虫蛇虯蟉,或往或还……及其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窊隆扬其波……”绘画方面,六朝宗炳认为“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王微则言“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以叐之画,齐乎太华,枉之点,表夫龙准”;唐人朱景玄谓“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云为水”;张彦远称“笔才一二,像已应焉”;至晚唐荆浩则号称有笔有墨,言“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至宋元时期,画家用笔之美几成绝艺,是标识绘画风格的核心要素,外合造化之形势、内应心性之神灵。实质上,写意画这种用笔或笔墨,远非点线面与肌理的抽象要素,也不是由点线面整合而成的具象要素,而成为一种兼带形与意、象与情的物态表征,可谓之意象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