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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无愁河——王鲁湘追忆黄永玉

涉过无愁河——王鲁湘追忆黄永玉
2024-10-14 16:27:32 来源:中华网山东频道

走过很长的一幅据说是黄老最长的作品,黄永玉先生把我们迎到一间朝西的长条形房子,可以俯瞰半个凤凰古城。

他问到哪儿坐好?我说这里光线不错。他说那就请坐。我一看,是两张特制的木椅,类似转椅,但无脚,跟日本蒲团似的,一屁股坐下去跟坐到地上一样,站起来有些费劲。

我正犹疑,黄老自己双腿一交叉,一屁股就坐下了,还说:“这看起来不好坐,其实坐下来非常好。”于是我也一屁股墩就坐下了,果然,来回转悠,后面还有个小靠,确实有点自在随意的惬意舒服劲儿。看见黄老自得的样子,我忽然明白,这是老人在我们年轻人面前不动声色露了一手:看看,我这八十多的人,腿脚不输于你们吧?

刚才那条金毛犬又乖乖地凑到黄老脚下,黄老像抚摸孩子一样顺了顺它的颈毛。“这不是刚才那一只。那一只是它的儿子。这只最乖,每次见客人我都带它,它乖。”果然,在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访谈中,它都乖乖地趴在黄老脚下,既不乱动,也不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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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回响着普契尼的歌剧。黄永玉还是一个发烧级的西洋古典音乐爱好者,当然,他的音响设备,也是顶级的世界名牌。

我注意到旁边的躺椅上放着一本已经翻开的书,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清人的诗文集,一问,原来是一位凤凰乡贤的诗文集,有大量湘西掌故和民风民俗的记载和描写。

显然,在等我们的时间里,黄老正边听着意大利歌剧,边躺在椅子上读着乡邦文献,为他写作《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做些学术上的准备。

这个边听着西洋音乐,边躺着看书的场景,其实是更真实的黄永玉的一个侧面,一个不为世人所了解和熟悉的侧面。酷爱文学和音乐,可能还在酷爱美术之上;先是一个文学青年,后是一个美术青年;获过国家级大奖的不是美术作品,而是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这恐怕就不是人们所知道的黄永玉了。

黄永玉将文学视为自己最倾心的“行当”,从事文学创作数十年,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出版过《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等。

他的文名之所以被画名所掩,要拜1974年的所谓“黑画事件”中首当其冲的作品《猫头鹰》和1980年的猴年邮票设计所赐,当然,也要靠他的画作在艺术品市场上长年不衰的不俗表现支撑。

这位在文学写作上不拘一体的作家,在进入美术领域时,也是一个未受科班训练从而不拘一体的艺术家。事实上,国(画)油(画)版(画)雕(塑)他全干过,还画过漫画,搞过设计,只要喜欢,有感觉,他就敢抡,而且总能抡出点动静和名堂来。这种不安分,不循规蹈矩的“折腾”脾性,应该同他的身世和经历有关。

黄永玉1924年出生于湘西凤凰县一个土家族读书人家里,在美丽得让人心颤的边城生活了十二年。念小学时,他是一个出了名的淘气学生,绰号“黄逃学”。

十二岁那年,他离开了家乡,到厦门就读著名的集美学校,仍然“恶习不改”,开学第一天,他就把领来的新书给卖了,换了钱买袜子和肥皂。在集美学校,他由“黄逃学”升格为“黄留级”——三年中留级五次,但却读遍了图书馆所有的书,还会画画,会木刻。

看来,这个湘西来的孩子野性太重,终究无法适应体制化的教育,最后,他选择了最适合自己天性的学习方式:初中没有毕业,他就主动退学,揽着木刻板,攥着木刻刀,背着几本书,带着一点钱和几件换洗衣服,开始了一生最漫长的流浪,混过上海滩,到过香港。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回到家乡。1953年,29岁,在表叔沈从文的要求下,来到北京,成为中央美术学院最年轻的教师,住进大雅宝胡同甲2号院,与李可染、王式廓、董希文、张仃等等“比我更老的老头们”为邻,成了院里所有孩子的“孩子头”。

我问黄永玉先生一个问题:“您的灵气,您的美感,您对文字、语言、画面、结构的讲究,是怎么来的?”

黄先生回答:“这个不是很清楚,这是个美学问题。”他接着又说:“但是美学没有提到这个问题,你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直到黑格尔,甚至于马克思,包括以后的人,有一个问题,他们从来没有接触过。是什么问题呢?人是哪一年才有美的感受的。没有吧?”

我是北京大学美学专业研究生,我承认,就我的美学史知识而言,没有谁研究过这个问题。其实,我也知道,黄永玉先生巧妙而狡猾地转移了我的问题。

他又自问自答:“你说生下来就有?没有。两岁,三岁,四岁,有没有?但美感这个东西,在我们凤凰这里能够体会出来。”

我问怎么讲?

他说:“你比如我们从小就可以看到外面来的报纸、杂志,介绍外头的东西很好。我就对照一下,我们凤凰也有啊!1937年,我13岁到了杭州,到那里一看,我说同我们凤凰也差不多嘛!”

我就说是不是您觉得小时候的凤凰很有文化艺术氛围?

他说:“是啊,文学也好,人生也好,凤凰都给你有一种很诗意的感觉,一种美的感受的基础。小时候我就说,哎呀,河对岸这么美,我长大了,要在那里盖个房子。这么小就被美所感动,要有一种行为,有一种理想。是吧?就希望在那里,在那个被美感动的地方要盖个房子。”

我被他的话震惊了。原来,玉氏山庄这个地方,是黄永玉在10岁以前就看中并立下志向要在这里盖房子的!到八十岁,他在这个小时候触发他美感的地方。真的就盖了个山庄。这个山庄,就成了他每年必回家乡的理由,也因此省去了地方官员迎来送往的客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可以养狗,落个自在。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而且,这个志,竟是缘于童年的一次美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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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景色

黄永玉用这个故事告诉我,他的美感,来源于故乡的山水,来源于童年。所以,在一篇文章里,他写道:“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候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

于是,我把问题换个角度,变得特别实际:“您几岁开始搞艺术创作?然后得到稿费?”

黄永玉先生立马回答:“那是十几岁,抗战的时候,刻木刻,刻木刻得到稿费,得了稿费我不太相信,人家怎么可以随便拿钱给我们呢?你比如说我登一个报纸,我应该拿钱给你呀!你怎么能够拿钱给我呢?结果收到那个稿费不太相信,还要几个同学跟我一起壮胆,到邮局去拿。进邮局大门的时候,我还叫同学守在门口,不要跑,别跑呀!邮局那个老头也慢吞吞,搞得我心里又着急又有点怕。真把钱给我了!哈哈!大概两块多钱还是三块钱。拿到钱,请同学吃粥。”

人生中这个第一次,黄老记得特别清楚,讲起来也眉飞色舞。

我又问他:“那您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搞艺术,以后应该是一个艺术家的?”

他想了想,说:“艺术那个东西,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很高的理想。一定要说得那么高大一点,我想激励我的大概有三条吧?第一,一开始搞艺术我参加的是左派的活动,左翼文化,我是鲁迅这个系统的,对吧?这是一点。第二点,靠它为生,靠它学习,锻炼,成长,自己培养自己。第三,主要的一点,活到80岁,我劝年轻人,不管你干什么工作,一定要读书,要不停地读书,与书为伴,从不寂寞。是吧?”

我说:“实际上您一生中间最主要的工作可能还是阅读,是吧?”

说到读书,黄老来劲了。他说:“我没有停过一天阅读。没有书看,六神无主。比方有一次,几年前吧,我回到福建安溪,就是我读书那个学校。那个县里招待所什么都没有,睡不着,就找了个当地的电话本来看。那个电话本里面,有日用百科常识啊什么。”

我接话说:“那也能将就着度过一天,否则的话那一天就度不过去。”

黄老很舒服地在椅子上转了转,说:“所以我看书,也不像别的人,我是培养感觉,我是在书里头滚着的,我不是坐在那里看书的,有系统,学者式地看书。我是在书里滚出感觉来,也可以说直觉,把那个书形成直觉。那么到了形成直觉的时候,要搞创作了,那个东西就出来了。”

我说:“您也没有上过专门的美术学院?”

黄老摆摆手:“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的艺术上,我就比较宽了。”

“您是不受这种条条框框束缚的。”

“所以我说我在书本里面滚出来的,我不是有系统地做学问的人。”

我注意到,说这一段话时,黄老一直坐在那蒲团似的转椅上来回转着,就像一个淘气的男孩坐在旋转木马上。这个姿态,这个坐相,这种松弛随意的感觉,我想,就是黄永玉一生状态活脱脱的写照。

他选择艺术,是因为艺术可以让他自由地生活;他喜爱读书,是因为读书可以让他不寂寞。前者可以满足他天马行空的野性,后者可以满足他爱热闹好交流的天性。但他从不正襟危坐地读书,而是以最放松的姿式在书里滚,滚出感觉来,滚出直觉来。书是用来给他滚的,这说明他同书的关系,是多么亲密无间,多么不分彼我。

书对于他而言,既非神圣,也非工具。一个“滚”字,说得太形象,太有味道了。滚进书里去,又滚出书里来,滚进滚出,这才有黄永玉。

对于艺术也是这样,他从不把自己束缚在什么“国油版雕”的画种中画地为牢,也从不定义自己是什么“版画家”,“雕塑家”,“漫画家”或“国画家”。一旦他喜欢上什么了,就“滚”进去,然后又“滚”出来。有一次有评论家批评他的彩墨画不像国画,他回了一句:“谁说我画的是国画,我跟谁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黄永玉对各个艺术门类的边界完全不管不顾,恣意胡来。他很明确地跟我讲:“文艺上有很多品种,有自己的范畴,它不能越过的。画,有的人想所谓改良,所谓创新,根本办不到的,是不是?”

虽然办不到,也并不意味着只能墨守成规。黄永玉的办法是,真诚地承认别人的好,别人的正宗,但我行我素,随性而为,有点儿由着性子来的意思。但你也别说我四不像,老子有时候就是闹着玩的。如果连这点游戏之心都没有了,艺术就不自由了。但我是很认真地游戏,很投入地游戏,我把游戏看作自由的象征,比命还重要。

是的,中国画坛上,有谁能比黄永玉更庄重地游戏笔墨丹青呢?

读读《永玉六记》,那些看似随手记下的片言只语,那些好像漫不经心信手涂抹的配图,中国画坛,有几个画家像他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力求严肃认真地思考”呢?又有哪个中国画家比他更像知识分子呢?或者,比他更像知识分子似地去写作和画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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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中的黄永玉

关键词:王鲁湘,黄永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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