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乐在黄永玉家乡采风
既然是在凤凰采访黄永玉,话题自然少不了凤凰人。
“凤凰永远是凤凰人的故乡,即使离开了,他们的根仍在此。”家乡是黄永玉最爱的题材之一。他一次又一次地画凤凰那些古朴而出奇美丽的风景,画那些同在这片土地依偎的苗族、土家族的老人和孩子们。他画斗鸡、赛龙舟,画放鸭、赶场,还画打架、挑大粪。在他的作品背后,是凤凰这片充满阳刚之气的土地,同这些奔放、雄健、甚至野蛮血性不怕死的凤凰人。
凤凰人生活在一个自然条件相对恶劣一点的地方,求生存不易,又处重重关山之中,交通闭塞,天高皇帝远,王化不深,历朝亡命之徒多聚啸于此,隐身于此。这个地方又是四省交界的偏僻之地,谁也不管,谁也管不了,而且汉苗土杂处,为生存空间而争斗,械斗成风,所以这个地方民风好勇斗狠,目无王法,民匪难分。一个人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话,必须尚武刚毅,必须在精神和意志上不服输,不怕死,而且还要有坚强的体魄。
我问黄永玉:“凤凰人是不是对生死看得很透,很淡?”
“那是培养出来的。”
黄老接着讲了两个他自己的故事。
“当时在泉州,有一次看电影。那个影院的银幕是布的,不知怎么烧了,看电影的人惊慌失措往外跑。那个门是往里开的,大家挤在大门那儿,门打不开,压死了好几个人。然后救火队来了,打开门,看到我坐在台子边,跟电影院里所有的人相反的方向。就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说我是从人的肩膀上爬过来的,因为我估计那个银幕烧完了就不会再烧了,我就逆着人流往反方向爬,不去跟他们瞎挤。你看,十几岁的人能够这么从容。”
“还有一次也在泉州,大年初二,日本飞机来轰炸,我在理发。理发师给我拿肥皂洗头。警报响了,我说得走。理发师就笑,你满头肥皂泡,你怎么走?我说要走,你也赶快走。说完我起身就走了,躲进防空壕。炸弹大炸,炸完了我回去,那个理发师的肠子粘在墙上,肠子、手指头,都粘在墙上。我十六七岁,有时候很从容,尤其在危难的时候很冷静。应该就是小时候见过太多生死了,锻炼了我,至少炼了胆,是吧?对付一些事情,这些事都还没有生死那么重要,所以我们凤凰人都比较从容。”
黄永玉写过一篇短文,叫《凤凰和凤凰人》,很短,抄录于下:
“看凤凰人的眼睛,你明白什么是忠诚;
看凤凰人的身段,你懂得什么叫辛劳;
看凤凰人的脚,你知道什么叫万水千山;
看凤凰人的手,你清楚什么叫灵巧;
看凤凰人的头发顶起了帽子,你不跑更待何时!”
凤凰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感觉到很敬畏的气质。眼神阴鸷,深沉,狠。即使像黄永玉这样的文化人,被文明的墨水了洗泡几十年,戴贝雷帽,穿名牌夹克,抽大烟斗,撇京腔,但你看他背着手攥着烟斗走路的背影,还是留着湘西山民走山道的一身匪气。
他有时看着你,其实心不在焉,但那目光会把一股凉气透进你的脊梁而让你感到背冷。他热情迸发的时候像一团火,他突然沉默的时候像一坨冰。他是百分之八十的文雅加百分之二十的粗野;百分之六十的严肃加百分之四十的不正经;百分之七十的深沉加百分之三十的调侃;百分之九十的爱加百分十的恨;他是一个世界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他是一个城里人,也是一个乡下人;他是一个文明人,也是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当代人,也是一个民国人——他顽固地用对民国故乡的回忆,顽强抵抗半个世纪的改造;他对那个民国故乡的不断追溯和复原,让我怀疑中间掺杂了太多他自己的爱,他追忆中的那样一个野与美的凤凰,正好是他生命的二重奏。离开了野与美这二重属性,生命也好,艺术也好,对黄永玉来说,是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
他说:
“有生命而无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深爱这个世界
包括它的悲苦”
他给我讲了三个民国凤凰人的故事。
故事一:凤凰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将近两个师团的子弟。剩下一个团长,留英的,解放后也被镇压了。他是沈从文的弟弟,同沈从文长的样子不一样。沈从文矮小,他长的高大,漂亮极了,玉树临风,我看就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写得一手馆阁体的字,工工整整。他打枪打得非常准,枪法好得不得了。他可以打字母,ABC字母,说打A就不打B。还可以打香头。黄昏的时候,把香插在地上,一排,然后一个香头一个香头打,打熄。枪毙他的时候,他很从容,自己铺好毯子,坐好,用手指着心脏的地方,来吧!打这里。很潇洒。
故事二:1940年代,解放前,全省运动会。我们凤凰人参加了排球,打排球,凤凰人赢了,裁判不公道,老判对方赢,结果我们输了。输了不要紧,晚上把那个裁判打死,然后全队徒步都走回,光脚板丫子走回凤凰。
故事三:这个故事可能不应该讲,但是真的。大概1948年,因为战争凤凰牺牲了太多人,那个时候大家穷得没有办法了,又无政府救济。全城的男女老少,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没有砍刀的拿菜刀,刀枪都没有拿竹棍,徒步走到沅陵,沅陵离凤凰一两百公里,也不知道结过什么仇,把沅陵全城洗劫了,然后徒步背了东西走回来。
我说:“走回来?这就是凤凰人。”
黄永玉反问我:“厉害吧?”
我说:“这个厉害。”
他又说:“凤凰人还有个特点,最困难的时候,没吃没喝的,把门关起来,躺在床上,全家!都没有讨饭的。你看到讨饭的,不是本地人。再穷,再饿,躺在床上,都没有讨饭的。”
我说:“这也不知从哪儿传下来的一股贵气,一股傲气!受不得侮辱,凤凰人一点儿不能受侮辱,受侮辱,一定跟你玩命。”
这时候,黄老点起烟斗叭嗒一口,吐出一口浓烟,冷冷地说:“受侮辱可以,但是你得等着,等着。”
这使我想起他写过一篇《警告游客》,是忠告那些来凤凰古城旅游的男人的:
“如果街上有个妹仔看你一眼,或是对你笑一笑,
你千万不要妄想她在爱你,这只是一种礼貌,
要小心,她哥哥可能是个阉猪的!”
黄永玉在凤凰
在北门河转弯的地方,有一处幽静隐谧的山角,林木森森,青苔复石。这里长眠着另一位凤凰骄子,一代文豪沈从文。他的墓简单而自然。没有墓碑,山根岩石上刻着一句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疆场,就是回到家乡。”这是黄永玉为表叔亲自撰写的墓志铭。
正如我对作家黄永玉的认识,是从读《永玉三记》开始的,我对画家黄永玉的初识,是从他的荷花系列开始的。记得是刚上大学,看到一本外文杂志中的彩色插页《红荷图》,浓黑的墨色渲染出有点恐怖压抑的环境,一朵绽放的红荷亭亭玉立于暮色之中,如一盏海上航灯,大放光明。笔直的荷梗一笔到底,不偏不倚,正正直直,给我莫名的感动,竟因此激发我写了一篇幼稚的散文,名字就借了《红荷图》。
作为画家的黄永玉是个多面手,涉猎题材广泛,不拘山水、人物、花鸟,但画的最多,名气最响的,还是荷花。他自己也说过荷花是他的拿手好戏,是他看家的东西。
“那您为什么会对荷花这东西如此……”我想说“情有独钟”,没想到黄老截住了我的话头,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没有什么,就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人生活比较寂寞,我就到京西郊区去画荷花,那里过去是种水稻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荷塘,同江南一样。我就骑个自行车,横一根棍子,把纸卷在棍子上,知道吗?卷得像胶片一样,卷着,然后一块小板子,一边打开,一边画写生,一边卷,一边画,就这样画了上万张荷花写生稿。”
年过八旬的黄永玉,如今已是名满天下。他那无所依傍自由挥洒的画风,庄谐并重语含机锋的文字,洒脱豪放不拘形迹的性格,成为当代中国一个绝无仅有、难能可贵的人生例外,让人想起久违了上千年的魏晋风流。
前年,也就是2004年8月,黄老度过了他八十岁的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