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生个人实践中,“学、艺相成”更多体现在书法艺术领域,本书中主要呈现为古代碑帖的题跋。先生有关古代碑帖考证的文章,可视为这一领域的时代代表之作,如《莱子侯刻石跋》《东汉永和六年画像石题记跋》《汉校官碑跋》《高道悦夫妇墓志跋》《兖州金口坝佛教题名残石跋》等,均包括考证的功夫;《邹城岗山摩崖刻经跋》中阐述“吾国隋唐前释教刻经略分三期”,并论述各期情况和代表作品,极具精深之致。
先生下笔并不止步于考证,更多的是令人感发深思之语。如《西汉禳盗刻石跋》写道:“石之刊刻去今二千年,出土面世亦经三十二载,桑海变易,曷胜尽言。人之修短随化,各具本末,而终难踰金石之寿。昔贤‘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之叹,良有以也。”如此文笔置于古人雅逸小品,亦不遑多让,笔墨之间既包含对古代诗文经典隐含形迹的化用,又呈现过人的文言写作功夫,这也是我多年来与有着同嗜的师友们对先生文章的共同评价。
这就不得不提到先生的文章之美。对多数学者、艺术家来说,下笔为文往往以表达观点、思想为主要目的(大多也是唯一目标),先生的序跋之作(以及诗词、信札等)对于文字的讲究在当代堪称独步。一些短小的序言,包括先生为几位“老学生”所作的画集序,如为《溪山选梦:周进生山水近作》所作序,由有待画家去领略和体会的“大山大水的磅礴与氤氲,笔墨交融的纯净与华彩,天地意境的恢廓与苍茫”,引到钱锺书先生《谈艺录》所推崇的李贺之“笔补造化天无功”和“宝枕垂云选春梦”,钱氏认为“作梦而许操‘选’政”“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先生续笔写道:“当今山水画坛济济多士,欲造极峰,谈何容易。但只要心中有梦,一路攀缘而上,自能乐其所乐。触目所遇,无非风景,佳谛当前,会心不远。选梦的人有福了。”一路读来,风致窅然悠然,虚实呼应,令人击节叹赏。这类十分精妙的短序短跋,本书中所载有许多。
对于收藏物件的题跋,对象虽为小物,但先生系以长诗,写得尽情尽意,淋漓尽致,此中可以《青谿、知白二砚跋》中的两首长诗为代表。短文如《嵩云拓境:齐鲁嵩山摩崖》序中所书:“临朐处古齐鲁分界,沂山为五镇之一,帝王将相拜祭者纷至沓来,端然海内名岳。嵩山高略逊之,而有七宝之名。俨若处士怀璧,昂头天外,野逸峥嵘,不邀声名,免与流俗等量齐观。此入山第一境也,回首万顷桃林绚烂如海,而下方又有龙泉寺,日长无人,钟磬在耳。桃海闻钟,艳中寓寂也。”记载历史、地理和自然环境之美,直有一唱三叹之美。先生极擅古诗古文写作,在白话文章中也有相当美感的呈现,如先生为学生王桂勇所作的画集序中,先生发出深喟之语:“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挥去的是岁月,却挥不去他的情怀和理想。”字字通俗,写来平白如话,与先生有相似经历者不难有所会心。
如果说短文相对易于写出古人味道,若干以文言著成的长篇更让人欣赏到先生过人的古文功力。如《晋永和砖跋》一文,由“永和四年”“永和九年”的两块晋砖入手,写到《兰亭序》在明代以前的光荣史,以及清代以后学者对此序是否果为右军所作的争论,特别详述在当代书史上影响深远的“兰亭论辩”“由康生首引厥绪”,从而引发郭沫若、高二适对立双方的文墨争鸣。先生的观点在文末有清晰表达:“高舒凫之说或未必尽是,然万马齐喑之际,以一布衣而据理抗言,风骨崚嶒,正士心折。”认为以陈寅恪赞王国维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赞语“移赠高氏,亦足当之而无愧”。“至《兰亭》之果出右军手耶,楷法之成于晋耶抑成于梁陈之际耶,又其末事矣”之断语,并不以主观揄扬遮掩理性判断。全篇三千余言以纯文言写成,在文字老到、古韵丰富的同时,凸显出先生论文论书首重人品风骨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