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人穷则思变,艰苦的环境也成为文艺人才诞生的土壤。您印象中的涟源是什么样子?
王鲁湘:我在涟源生活了20年,深知那个地方的可爱,后来出来了,到处走走看看,产生了比较,我才发现,其实儿时呆在一个相对闭塞、偏远、落后的地方对人的成长有着积极作用。过去,蓝田镇有“小南京”之称,是湘中非常热闹的码头,而且由于战争的缘故,很多文化机构、教育机构都迁到了这里,一批著名的文化学者、教育界人士也随之而来,钱钟书《围城》里的“三闾大学”其实就是我的母校涟源一中,书中描写的钟声我天天在听,我还去敲过那口钟。
因为是在蓝田镇街上长大的缘故,我至今能讲一口标准的蓝田方言。蓝田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曾多次动过心思想用文字去描写它,最终不敢动笔。蓝田镇是一个非常经典的晚清到中国工业化早期的城镇。这里四处是山,基本上找不出一块平地,所以农业很不发达,农民靠农业永远富不起来。但这里有矿,有煤和铁,有不少的药材、树木,当地人就靠这些农业之外的东西生存了下来,并创造了财富,致使蓝田很早就形成了非常发达的手工业和初级工业。
蓝田虽然地处偏远,那时却是全湖南工业化程度较高的一个小镇。当地的铸铁相当发达,在解放以前就有铸铁厂,铸造各种各样的锅,蓝田产的铁锅是当时质量最好的“名牌产品”。外销产品全靠涟水河运出去,沿岸就产生了很多码头,当地把码头叫做“总”,依次排序叫做“第几总”,还有一个专门运锅的“锅子码头”。蓝田与涟水河相伴而生,形成了几条街,对手工业进行了细致的专业分工,比如民主街主要是铁匠和木匠,双江街主要是铸铁、造锅,永兴街主要是红白喜事的工艺品、纸人纸马、鞭炮等,新建街主要是做棕榈、斗笠、蓑衣,中山街纯粹是商业,百货、文具、日杂比较多,服务于周边的农业生产、手工业和日常生活的区域。
孩提时总是最幸福的。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从小扑腾着涟水河的水,在河里潜水时随手就能摸到印着袁世凯头像的钱币。涟水河两岸是看不到边的山,山上全是杉木,随便砍几棵做成个木排,粗的五六根,细的最多十根杉木,用竹子打三道箍,把头、尾、腰箍起来。这些木排铺在河面上,能够把整个河面都铺满。在蓝田,连通往山里的山路都是青石板铺成的,被脚板磨得光滑明亮。沿路五里一亭,十里一铺,每隔五里路就有一个茶亭,随时都有茶水,供商旅、挑担的人累了的时候歇歇脚、喝喝茶,避避风雨。后来我跟一些朋友聊起这些,他们都很神往。
记者:我前段时间在蓝田街上遇见老画家梁尔谷,他还记得你,说你小时候非常上进好学,经常到他那去画画。
王鲁湘:“尔谷子”,他可是当时蓝田街上的一位职业画家,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山街上有个国营画铺,专门画毛主席像和其它人物肖像,不忙的时候就画油画。我对他的油画特别好奇,只要没事就去他的店里,也不打招呼,搬个小凳坐着静静地看着他画。“尔谷子”和他的画铺算是我最早的艺术启蒙。
看得多了,我和现为广州美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的谢伦和就成了蓝田街上最有名的两个小画童。我俩自制写生工具,背着夹板四处写生,不仅画蓝溪桥上的风景,还找来水泥厂、锅厂满脸沧桑的老工人练习肖像。画出名了,公家还让我们画那些忆苦思甜的故事做成连环画册。我们省下些宣纸,把一张裁成巴掌大的几小张,在上面画国画、水墨画,现在我弟弟家里还挂着我当时临摹的徐悲鸿的《五马图》,不到一尺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