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焦兴涛是四川美术学院院长、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四届雕塑艺术委员会主任、重庆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焦兴涛的创作历程反映了他面对现代雕塑媒介语言和民族文化艺术时的自觉思考。2000年以来,焦兴涛创作了《意外事件》《绿箭》《真实的赝品》《汇成集团》《天街与广场》等系列作品,他擅长通过雕塑生成出一个可为生活世界所共享的情境空间,以一种出其不意的、心照不宣的方式与观众达成共识,进而引导人们发现那些被视而不见的周遭以及生活其中的人的命运。2019年,焦兴涛的雕塑作品《烈焰青春》获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金奖,他的创作不仅呈现了中国雕塑走向现代进程中的历史缩影,也为当下的艺术创作展现了一条通往当代社会现实、大众日常以及中国文化多维面向的人文路径。
关键词:焦兴涛 当代雕塑 遗弃物 “结合”观 日常人文
Artist Jiao Xingtao, president and professor of Sichuan Fine Arts Institute, a council member of the China Artists Association, the chairman of the Fourth Sculpture Art Committee of the China Artists Association, vice chairman of the Chongqing Artists Association. Jiao Xingtao’s creative journey reflecting his conscious thinking in the face of modern sculpture media language and national cultural art. Since 2000, Jiao Xingtao created “Unexpected Incident” “Green Arrow” “Real Fake” “Huicheng Group” “Heaven Street and Square” series. He is skilled at generating a situational space through sculpture that can be shared by the living world, reaches a tacit agreement with the audience in an unexpected way, guilds people to discover the overlooked surroundings and the fate of those living in it. In 2019, Jiao Xingtao’s sculpture “Blazing Youth” won the gold medal at the 13th National Art Exhibition, his creation presents a historical snapshot of Chinese sculpture’s journey towards modernity, showcases a humanistic path to contemporary social reality, public daily life, and the multidimensional aspects of Chinese culture.
Keywords Jiao Xingtao; contemporary sculpture; abandoned objects; “integration” view; daily humanities
一、意外与咀嚼
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一个全新的历史情境出现了。全球贸易的联通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结构的框架性调整。历史的机遇常常伴随着历史的挑战,社会惯例的突变使现实生活充满了荒诞与意外。焦兴涛的创作正是在这种新的目光下,由现代雕塑的媒介语言和民族文化的整合研究转向了对社会现实与日常人文的观察、再现。
这种创作立场的转变源自2003年的《意外事件》。“都市里发生一起车祸总是引起围观,众人争着看热闹,如果排除幸灾乐祸的猜测,这‘热闹’到底是什么呢?”〔1〕在这件作品中,焦兴涛开始触及“雕塑装置”的领域,以此再现他偶遇的事故现场。《意外事件》抓住了日常生活中人际互动的非常时刻,其中毫无关联的人群在此刻共享了有关意外的真实、细节、规则、经验。“或许这正是日常‘系统’被打开缺口后的心得经验的‘涌入’,是常规经验和认知的短暂失效,由此引起的遭遇者无法名状的甚至很难意识到的审美体验。”〔2〕焦兴涛《意外事件》的深刻在于他以一个突发性的日常事件隐喻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国社会所要面临的各种“热闹”,旧常识的频繁失效,使新经验的生长更加倚重于情境的营造。新奇、紧张、享乐、虚无等,成为新世纪初中国社会无法避免的时代情绪与记忆。焦兴涛所要做的就是“紧紧抓住它,并赋予它特有的形状和形式”〔3〕。
加速发展的社会经济构造了与之相应的社会文化。商品社会通过强烈的装饰感来刺激消费,购买、消耗、丢弃、再购买……形成了一套消费主义的行为法则,人们似乎更关注自身当下的境遇与享乐,而非将意义的诉求指向一种理想化的未来。因此,大众以现实为剧场,以物品为欲望,以消费为法则,进而快速习得和获取有关当下情境的生存规范与身份幻觉。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波普艺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意义的。与波普雕塑强调品牌的完美形式不同,焦兴涛并不关注物的前消费阶段那种色泽平滑的装饰性,而将重点放在了物被遗弃后,形体的荒芜、病态与萧条。
《意外事件》之后,焦兴涛开始关注日常生活中被使用过的物品,他善于捕捉其中的微观真实,并从细微处见真章。“口香糖”系列便是其中的典型案例。这一系列作品以箭牌口香糖为原型,焦兴涛再现了其被废弃(使用、消费后)的形象。在他看来,“这些被揉作一团、失去了固定形状的物品由于凝固了我们日常生活中各种无意识的信息,而有了一种精神上的象征性,变得和我们息息相关起来”〔4〕。
焦兴涛蜕之四玻璃钢、漆106×54×37厘米2007
1993年绿箭口香糖开始在中国生产,1999年在国内市场销售五片装,直至2001年分享装的销售,才使绿箭口香糖成为广受大众喜爱的商品。分享装与五片装的区别在于是否为每一片口香糖进行独立包装,是否赋予每一片口香糖独立的商品属性和价值,而非五片共享。分享装象征着一种消费与互动的行为范式,商品在其中成为新世纪人际关系的沟通物。口香糖本身具有着文化行为的内涵,作为一种咀嚼食品,薄荷与甜味剂带来了美妙的味觉,橡胶基料为咀嚼行为带来了有趣的口感,食用色素与多层包装增加了它的装饰性与神秘感,等等,这些都使它足够新奇。同时,这样一种消费实践带来了日常生活行为的诸多改变,口香糖的使用作为一种社交礼物和仪式符号,定义着崭新的人际关系和交往距离。
当然,围绕口香糖的消费与消耗成为社会新生代的标志性形象,这种面容的咀嚼象征着年轻、时髦、自信、活力。口香糖作为消费品,它的购买流通带来了新的价值情境的展示和注入,人的社会性通过占有和消耗的消费品所定义。商品的价值在于购买、消耗其形式价值与内容价值,这是消费文化所赋予的,它显现了人的社会心理与行为痕迹,这也是焦兴涛选择被遗弃的“口香糖”的意义情境。“这些物品在使用前和使用后呈现出迥然不同的状态让我感兴趣,前者是漂亮、挺括、高贵和价值不菲的,而后者是猥琐、蜷曲、低下和廉价的,我想把它们重新从生活中抽离出来,把这种猥琐、低下以一种漂亮、干净、唯美的方式展现出来。”〔5〕显然,消费社会以商品为媒介构建的经济型交往伦理无疑是脆弱且带有悲剧性的,正如口香糖等商品的热衰效应。焦兴涛以“现代拾荒者”的视角所形塑的那些扭曲而紧缩的废弃包装盒,犹如《拉奥孔》一般充满了悲壮的挣扎。与其说焦兴涛是“现代拾荒者”,不如说他是“景观社会”的“祭司”。在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祭司拉奥孔警告特洛伊人那个被希腊人所遗弃的“木马”的危险,触怒了希腊的保护神雅典娜,进而连同他的两个儿子被雅典娜派来的巨蛇咬死。焦兴涛的“包装”雕塑不正提示了隐藏在遗弃物(木马)中的现实真相吗?不正是对“视而不见”的陷阱与危机的一种隐喻吗?
焦兴涛橙铜、漆101×90×80厘米2007
二、视而不见的在场
当代艺术强调观念的力量,主张超越艺术本体语言及媒介,打破艺术与生活的边界。因此,雕塑走进生活成为一种必然。20世纪60年代,以克莱斯·奥登伯格、爱德华·凯因霍尔兹、乔治·西格尔等雕塑家为代表,创作出一系列表现日常生活中平凡的人物与诸如咖啡厅、房间、餐厅、浴室等空间场所的“雕塑装置”。这种观念化的雕塑现场具有戏剧性,其内容能够为大众轻易识别,却无法为他们提供功能体验。观众此时被认为是剧场中的观众,被设定以视觉的方式在熟悉的经验中不断地自我发现。
2012年,批评家何桂彦在北京798白盒子艺术馆策划了焦兴涛个展《常·藏·场》。这是一个展示被遗弃物的剧场空间,艺术家保留了人的痕迹,通过椅子、茶几、橱柜、电视等物件来提示观众这些被遗弃的“垃圾”背后的所有者和使用者。2008年北京奥运会向世界展现了古老而又现代的中国形象,城市的发展意味着景观的更新,新地景的拔地而起掩埋了旧地景的记忆痕迹。对焦兴涛而言,他所“拣拾”来的“遗弃物”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视觉与时代心理下被无视、被驱离、被消失的。他发现了所处时代不为人知的角落以及生存在角落里的人,那个被折叠了的现实时空。
在焦兴涛的手稿中,明确表达了“藏”的观念与思考。“‘白厅’——灯光明亮,超越正常的热度,白昼一样。纷乱、堆砌、复杂。磕磕绊绊,各种用具与雕塑随意堆散在各处。‘黑厅’——灯光幽暗,只用射灯打光。干净、简单、空无、空旷。所有的作品都遁形在空间之中。”〔6〕
焦兴涛通过布置“遗弃物”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有关“落魄、卑贱、被抛弃”的心理滑移的过程。这种心理滑移在于面对充满“遗弃物”的“卑贱”场所时,观众对艺术的现场体验与艺术想象之间的巨大落差。焦兴涛将观众拖入了一个日常意义崩塌的空间,关于这个空间的一切思考和体验在日常价值追求中是被压抑和遮蔽的,身处其中的观众在白厅与黑厅的流动中,体验着厌恶、抗拒、交融与内化。
焦兴涛藏玻璃钢、漆185×213×86厘米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