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在观念主义方向上走得最早也最远的中国雕塑家”、中国当代艺术最早参与者之一,隋建国的经历特殊且不可复制,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同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巨变深刻相关。
步入青岛西海美术馆的第一眼,你必然会看见地上巨型的人体骸骨雕塑,白骨森森的巨人如今倒伏此处,但并不令人心生畏惧,空洞的双眼和依然向前方伸探的指骨,似乎还在指向某些未完成的事物。顺着巨骸指向和遥望的方向看去,便能看到另一件名为《时间咒语》的雕塑作品:一枚略带斑斑锈迹的星球,悬浮在金属的轨道之中,缓缓转动,马达声低沉喑哑,仿佛亘古的叹息。
这两件作品,兼为“跬步与徘徊:隋建国1974-2024”的序曲与终章,展览跨度为半个世纪,是艺术家从艺以来的大型回顾。作为“在观念主义方向上走得最早也最远的中国雕塑家”、中国当代艺术最早参与者之一,隋建国的经历是特殊且不可复制的,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同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巨变深刻相关,几乎是一代人的缩影。
▲《地罣》,天然卵石、钢筋,70cm×40cm×50cm×26件,1992至1994年
01 “我根本无从想象古代绘画的色彩”
隋建国是1950年代生人,上小学的时候被迫中断学业,后成为青岛国棉纺织一厂的青年工人,三班倒之余,唯一的理想是当个业余画家。
他把1974年标记为他从艺生涯的起点,因为那一年,他正式拜师学画,一开始,学的是水墨。展厅里,能看到他当年学画时的手稿。
时隔半个世纪,在央美执教多年、已经具备专业艺术家和教育者眼光的隋建国,回看稚拙的少作,依然感到深深的缺憾:他格外用力在造型与形状的肖似,却不懂得水墨其实是笔的艺术,东方绘画另有一重精髓在于笔性。没办法,在那个时代,他所能占有的视觉资料太少了!他大量临摹,宋代郭熙、元代黄公望、明代唐寅、清代石涛……一路下来,“我发现我临摹的所有古代绘画都是黑白的,因为我根本无从想象它们的颜色,就算原作是青绿山水,我看到的也只是黑白印刷缩略图。”
当时他对照临摹的是一本文物出版社的《黄公望与仇英》,开本小小的,黄公望长达数米的《富春山居图》长卷,在这小册子上不过是只占页面三分之一的一幅小图。“缩略得不能再缩略了,根本没法看清原作的笔触,我得拿放大镜看,然后一点点移植式地临摹到我自己的画面上,我估计连我老师也没看过原作。所以在古代,印刷术普及之前,如果不是王公贵族或知识精英,平民百姓不可能成为画家,因为你永远见不着真正的好画。”
正是这种资料的匮乏,让他在今天拥有了一座私人小型图书馆。出国时近乎饥渴地买美术书籍,他在书房里坐拥数万册图书,必须靠严格的编目和升降楼梯才能查找,巨大的书桌上平铺着他最近需要用到的画册与书籍,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上一批。巨大的书房,巨大的书桌,巨大的工作室……所有高大的空间似乎都激发着雕塑师征服这个空间的雄心,“可以说如果没有798,中国雕塑家永远不会去做大型作品。”
02 “我后悔了,我想考大学”
学画两年后,1976年,隋建国的第一幅山水画创作《愚公移山山河变》参加了青岛市的元旦画展,他也因此被调离了车间,不再是需要三班倒的青工,成为工会美术组的宣传文化人才,之后又调到四方区文化馆。也是在那里,他加入了雕塑工人创作组,得以接触并学习雕塑。
当时刚刚恢复高考,很多青年人跃跃欲试,文化馆领导对隋建国说,我们把你从工人申调成文化干部编制很不容易,如果入职,希望你能承诺不会撇下工作去考大学。隋建国答应了,他觉得文化馆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工作。
那一年正是1979年,有一件事影响了全国美术系统,浙江省给浙江美院院长肖锋特批了一辆小轿车,肖锋没要,他把这辆车卖掉,用换来的钱去国外买了一大批画册回来,放在浙江美院的图书馆,面向全国开放,所有中国美术系统内的工作人员都可以来看。
如今信息时代的人们恐怕很难想象这一批外国画册当年在全国美术界引起的巨大震动,隋建国所在的文化馆分配了三个名额,隆重赴浙美观摩学习。青年隋建国跟着文化馆的老先生前去观看,晚上就借住在浙美的男生宿舍里。见所未见的海外艺术刊物,景色宜人的浙美校园,专业的素描教室和人体教室……他仿佛开眼看了世界。在回程的火车上,隋建国迫不及待地向老先生坦承:我后悔了,我应该继续学习,我想考大学。
在那个买火车票都需要单位开证明的年代,如果单位不批准,是无法报名高考的。幸好文化馆的领导开明,深知被耽误了整整十年的一代青年内心的渴望与不甘,网开一面,允许隋建国报考。第二年,他考上了山东艺术学院,修雕塑专业,后来又进入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攻读硕士。
▲山东艺术学院雕塑系师生合影,左一为隋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