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失而复得的记忆
虽然习画时间不长,但因为勤奋,隋建国还是积累下成卷成卷的画作,跟成卷成卷未用过的宣纸存放在一起。上了大学之后,因为家中狭窄,每到年底大扫除,清理到这一摊,“我父亲总会留下白纸,因为白纸还可以用,画过的那些纸就丢掉了。”就这样,隋建国几乎痛失全部“少作”。
若干年后,隋家二老去世,弟弟打电话给隋建国:在父母旧宅里清理出一只藏得好好的柳条箱。收到柳条箱,打开的一瞬间,隋建国差点泪目:里面一卷一卷都是他的画,那些被父亲丢掉的,大部分被母亲偷偷捡回来了。“千万不要扔呀,那是老二专门留下来的。”
为了筹备这次展览,在北京的冬日,隋建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用一只喷气的电熨斗,一张张熨平这些旧画。中国的宣纸充满韧性,哪怕经历揉搓折磨,只需要重新托裱,就可以最大程度地恢复精气神,这种超强的耐受力和复活力,也植根在民族性之中。
失而复得的不只是陈年旧画,还有记忆。在展厅里,这些作品被精心挑选过,分门别类,裱成册页。7个系列的文献组合,囊括了手稿、日记、草图、雕塑小稿、思维地图、研究手记、照片和实物,呈现了艺术家的从艺之路。具有代表性的是,在隋建国身上,也浓缩了一代艺术家试图接续本国文化传统并连接世界的努力。
隋建国说,在他求学后,改革开放开始了,整个1980年代其实不仅仅是打开国门认识西方思潮,也同时伴有文化寻根的热潮。这种寻根潮,反映在美术界,往往表现为对老庄和禅宗的追寻。
“因为传统的断裂,当我们面对整个扑面而来的现代艺术,就会感觉自己没有立足之地,就会本能地往回找。当时有一套影响深远的‘走向未来’丛书,我记得其中有一本,叫《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是简写本,很薄很小,大意是说量子力学、相对论,这些现代物理最前沿的科学,居然跟东方的神秘主义不谋而合。那种不确定性、最终归于‘无’的哲学观,在老庄时代,中国人已经提出来了。书是美国人写的,今天看来不免带有外国人的误读,一种异国情调的想象,但对于当时的年轻人来说,却好像看到了一点星光,那个光不只是来自外部世界,原来在我们自身的传统里也存在着。”隋建国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系统性地阅读老庄和禅宗。
当时央美雕塑专业的教育和学术,依然是绝对正统的写实体系,具体说来,便是“留法派”和“留苏派”,“法国留学生基本上90%都留在央美任教。留苏的有好几拨,第一代是1950年代末60年代初留苏的,基本上全部在央美任教。改革开放后又去了第二批,80%归国后也留在央美。央美的资源是当时最顶尖的,也是最正宗的。”
隋建国毕业留校后,曾担任中央美院雕塑系主任长达12年,对央美的雕塑教育体系进行了系统化的改造,在保留原来写实雕塑的传统和技术的基础上,引入现代雕塑的课程,比如现代材料课里面还分石雕、木雕、铸造、焊接,包括立体构成、电脑、公共艺术……让学院的雕塑教育变得多元。“我们在世界范围内做过调研,欧洲上世纪70年代,基本把写实雕塑扫地出门了,教学全部是抽象雕塑和后现代雕塑;美国公立学校也是如此。而东亚文化圈,跟我们目前的情况比较接近,三分之一写实,三分之一现代和三分之一后现代。这个比例和欧美不太一样,但我认为却是比较恰当的。”隋建国说,西方文化一直是新潮流取代老潮流,新观念灭掉老观念。但东亚文化圈受传统汉文化影响,不倾向以特别对抗的方式来进步,而是希望兼容并蓄地进步。包括他自己,在实践上已经是完全观念艺术的雕塑家,但同时他也认为,基本功仍然重要,即使是观念艺术家也不应该排斥用现实的语言来创作。好的艺术家,应该有能力调动更多的艺术语言,来为自己的创作服务。他的“中山装”、“盲人肖像”等等,也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
▲《卫生肖像》,石膏与综合材料,1989年
04 巨人的手印与大师的指纹
2005年,隋建国在旧金山亚洲美术馆做他的个人展览,那也是他第一次去美国,展览前的异样忙碌,在展览后往往会跌入一段茫然的空虚期,很多艺术家把这戏称为“展后抑郁症”,正是在展后空虚的时候,隋建国去纽约探望兄长,在惠特尼美术馆劈面撞见美国多媒体艺术家蒂姆·霍金森(Tim Hawkinson)的作品。
“这个艺术家比较有幽默感,他捏一个小小的玩具模型,但他是自己做了个大手套,戴着这个大手套在捏,捏到橡皮泥上,留下的指头印得有5公分粗,普通人的大拇指也不到2公分,但人家的每个手指是5公分,每个拇指印上还能看到指纹。等于是一个巨人在做这个雕塑,一个巨人捏了一个儿童玩具。”
隋建国意识到,通过这种怪异的设置,艺术家立刻实现了一种概念转换,也扭转了观众的思维定式:把以往我们观看艺术作品所默认的“这雕塑捏的是啥”转换成了“这雕塑是谁捏的”。
这些无名巨人的指纹,令他联想起1993年,雕塑大师罗丹的作品第一次来中国展出,他作为展览顾问,频繁出入美术馆,得以多次仔细打量每一尊雕塑——那时他正在投入地做他自己的《地罡》系列,还没去过欧洲,也没去过罗丹美术馆看大师晚年那些动人的小泥塑,那种信手拈来的随性,类似中国画中的“写意”。
协助布展的时候,他建议:展览的最后是不是应该出现一个罗丹的手印?即雕塑家留在作品上的手部痕迹,无论是从哪个雕塑的局部上提取出来,放在展览的结尾,都象征着罗丹对现代雕塑艺术的启蒙。“之前我们一直认为现代雕塑之父是布朗库西,罗丹属于更传统的阵营,但其实艺术史学界有重新界定,罗丹的位置得到了追认,大家普遍承认罗丹从另一个角度完成了对现代雕塑的启蒙。”
霍金森和罗丹的双重联想,让隋建国在美国待不住了,就想马上回国,开始雕塑语言的新探索和新实验。
一开始并不成功,这种强调艺术家主体性的雕塑,很容易跟传统意义上的抽象泥塑相混淆,这显然不是他要的东西。他尝试了很多方法,到2008年,他决定蒙上自己的双眼,仅凭雕塑家的手感来做泥塑。关闭视觉,留下触觉和其他感官系统,他的《盲人肖像》系列因此成型。
▲《盲人肖像》制作过程,2008年
“当时是一种观念主义的创作方式,悖论性地工作。雕塑家被严格训练过,只要你睁开眼,你就会忍不住想让自己塑造的东西好看。只有闭上眼,你捏的东西才不是个抽象雕塑。我就这么捏了一气,包括后来对泥塑拳打脚踢,把捏好的泥巴从二楼往下摔……这些在无意识下诞生的形象,我都承认它们是我的作品。”
闭上眼睛捏一团泥巴,然后放大20倍制作出来,艺术家之本能与偶然性结合的产物,竟意外地令人感动。策展人刘鼎说,这叫作“公共化的私人痕迹”:艺术家的私人手作,如不经过放大,不可能进入公共分享。“一开始,我用的是肖像雕塑里传统的套圈放大法——刚学雕塑的时候,老师就教我们用这个方法放大胸章——但后来,我又找到了3D打印放大的技术。”不久,隋建国接到邀约,请他把《盲人肖像》这组雕塑移至纽约中央公园展出。
▲《盲人肖像》在纽约,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