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悄无声息，恍惚间，我已步入花甲之年。身体机能大不如前，腿脚的不便时刻在耳畔低语：老之将至。

从前，体检不过是例行公事，报告匆匆扫一眼便被随意丢进抽屉。如今，体检却成了指引生命的航标。每次翻开那薄薄的纸张，都似乎是在与命运对赌。上面跳动的数字、或上或下的箭头，宛如命运悬于一线的筹码，昭示着身体的隐忧：血压的波动、尿酸的攀升、房颤的隐患、腰椎的劳损，至少十几项指标接连拉响警报，药倒是没有少吃，可效果依然波动。恰如江湖所言：“出来行走，迟早都是要还的”。所幸的是，精气神还算不错，每年都能勉强“涉险过关”，好似命运在报告上盖下了“存活”的印章。

身体的衰老，恰似一部老旧的汽车，也到了该停下来检修的时候。这不禁让我忆起几位画家挚友。他们五十出头，正值创作生涯的巅峰，却相继离世，仿若被狂风骤雨打落的青杨桃，还未完全成熟，便零落成泥。每念及此，我的心中便泛起一阵酸涩，握笔的手也会不自觉地停顿，深深体悟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生命的无常，促使我对自身健康有了更多思索，而一次体检的错过，更是让我对生命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2023年，我意外错过了年度体检。直至次年深冬，我才踏入医院的大门。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声声诉说着生命的悄然流逝。起初，我满心紧张与不安，可静下心来细想，人不过是世间的匆匆过客，拥有良好的心态才是关键。常言道，焦虑源于好胜心过强，抑郁源于执念太深，失眠源于思虑过度。各种病症大多是长期情绪积压的结果，绝非一朝一夕所致。既然如此，不如放下过往，顺应自然。

每次回到老家，总能看到一些老人仍在田间辛勤劳作。他们佝偻着身躯，双手沾满泥土，锄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脸上的皱纹犹如田垄般深刻。他们或许一生都未曾踏入体检中心，却一生守望着土地，活得简单而安康。这般硬朗的体魄，令我心生羡慕，或许这便是上天的偏爱吧。

不同的人对生命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记得当年有位画家曾扬言：“六十岁后就别体检了，活一天赚一天。”话语间满是对生命的豁达。他觉得体检只会徒增烦恼，不如尽情享受当下。他说到做到，二十多年过去，身体依旧康健，他与命运的这场豪赌，竟然赢了。不过，也有人对此存疑，或许，关键不在于逃避体检，而在于如何坦然面对体检结果。

还有一位令人敬重的前辈，二十多年前查出重症，面临艰难抉择：保守治疗可延续三年生命，还能继续投身创作；激进治疗能存活十年，却可能终结艺术生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术后，他远离尘世纷扰，常去登山观日出、仰头数繁星，除了醉心绘画，也尽情享受家庭生活的温馨。如今八十多岁的他，活得通透洒脱，仿佛已然参透生命的真谛。这让我深刻领悟到：活着，不仅是延续生命的长度，更是坚守内心的热爱，拥抱生活的每一面。

在画室铺开宣纸，墨香悠悠弥漫开来。岁月静好，老之将至，更该如泼墨挥毫，重要的并非最终的作品，而是落笔的每一个瞬间。那些在画案前沉浸创作的时光，与朋友围坐品茶畅谈的午后，面对宣纸时满心的期待，才是生命馈赠的珍贵礼物。有时候，画作比心跳更接近永恒。

荔园之中，荔枝树萌发出新芽，花苞挂满枝头。阳光倾洒而下，光影交错斑驳。这是时间镌刻的印记，亦是生命沉淀的痕迹。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艺术让内心趋于宁静，为生活辟出一方宁静天地，成为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曾经，三十岁时，厌恶别人说我年轻，总觉被看轻；六十岁时，又反感别人说我老，满心抗拒衰老。如今，我愈发明白，生命的质量在于内心的满足，岁月虽会带走青春容颜，却无法撼动内心的安宁与热爱。此刻，我不再抗拒老去，反而珍视当下，尽情享受这份安静与自由。我深信不疑：上天赋予每个年龄段独特的精彩，各有千秋，各绽光芒。

（文/方土，《老之将至》，本文刊于《南方日报》2025年03月02日第A06版：文化周刊·海风；来源：南方日报、一方斋）

画家简介

方土，1963年生，广东省惠来县人，1986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从影6年，1992年入职广州画院，历任专职画家、副院长、院长。2019年调入中国国家画院，历任人物画所副所长、美术馆馆长。

现为中国国家画院艺术委员会顾问委员、中国画专业委员会研究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委员，中国画学会常务理事，广东省中国画学会会长，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广东省美协中国画艺委会主任，广州画院名誉院长，广州国家青苗画家培育计划总召集人，一级美术师。

2017年荣获“广东省宣传思想文化领军人才，广东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

擅长大写意人物画、花鸟画、山水画及实验水墨。主要作品入选8、9、10、12、13届全国美展并获优秀作品奖，多次参加各类学术邀请展并被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等机构收藏。举办个人画展10余次，出版个人专集20余册，入选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大型纪录片“人物故事”“美术里的中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