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岁月流逝，历经沧桑过往的洗刷，那份炽热的情谊依然在血液中流淌，铭刻于心灵深处。每当想起那些岁月，总是百感交集，感慨万千。时常在飘渺的梦中与老师相遇，醒来时她慈祥的笑靥，举手投足的风采，依然会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令我怦然心动，久久难以平静。她，就是我五十年前的班主任——曲厚芳老师。
1971年1月，我的家乡成立葛家中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葛家公社成立的第一所高中学校，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子弟而言，那是人人向往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那个特殊年代，政审条件极为严格，作为被“挂起来”审查的干部子女，我经历了小队、大队、公社三级反复审议，幸而凭借艺术特长与初中时期的积极表现，最终被破格录取。就在这段困顿时光里，曲老师如春风般走进了我的生命，成为我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相较于其他根正苗红的同学，我始终带着“原罪”标签，但上天眷顾，让我遇到了这位温暖如春的班主任。曲老师毕业于山东大学，刚结婚不久就来学校任教。她学识渊博，教学严格，站在讲台上，手执教鞭一丝不苟，黑板上的粉笔字从不潦草，工整规范，尽显师者风范。她又正直坦率，待人热情，平日里和同学们交谈的时候就像一位热情的大姐，对学生爱护有加，她的温柔总是给我们带来温暖。我自知与别人不同，处处慎小谨微，曲老师了解到我的情况，深知我的处境，总在不经意间给予特殊关照。学校办校报，她推荐我担任刻写员，第一张报纸印出来后，她找到我指出，不要用隶书刻，改用楷书，当时我不服气，反驳说“八分体”好看，她突然严肃起来，纠正到，楷书是最好的基本功，必须从基础扎实做起。见她态度严厉，我心里有点受不住，不再作声，曲老师发现了我的胆怯，又柔声鼓励：“自己慢慢琢磨，我相信你一定能练出一手好字来。”后来我按照老师所教，真的有很大进步，不仅蜡板刻的好，而且还办起班级黑板报赢得赞誉。
曲老师总能在细节处播撒善意。得知我在初中校报上发表过《夜观卫星》，她十分欣喜，在课堂上将这篇文章作为范文讲解，更让我担任课代表，这份信任如同阳光，逐渐消融了同学们因出身问题对我的隔阂。在学校春季运动会上，负责保管发令枪的同学怕下雨打湿发令枪，把发令枪揣在棉袄里，没想到突然爆炸着火，把棉袄烧毁了，那是父母攒了大半年钱为他做的一件新棉袄，同学急得直哭，曲老师知道后，自己拿出钱来给他重做了一件，再三叮嘱不要和同学们说，尤其是不要和校领导说，她就是这样默默地给了我们无私的爱。然而，老师严厉起来又如同疾风骤雨，让人感到恐惧而心颤。有一次同学们去伙房领饭时，发现猪食缸里漂着一片地瓜干，看上去已经发霉了，我和另外一个同学闹起恶作剧，大喊谁能把这片地瓜干捞出来吃了，我给两毛钱的菜票，没想到还真有一个贫困同学，立马捞上来吃了。曲老师得知此事，把我和另一个搞恶作剧的同学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狠狠地教训了我们，她说：“同学之间要互相关心爱护，你们这是污辱人格的恶劣行为，是一种品德败坏的表现，必须向同学道歉！”这是两年高中生活里曲老师唯一一次严厉的批评，我们吓得低着头，忍不住地哭。这件事，让我记住了老师的慈心善义，作人要善良，不能欺凌别人，这句话深深烙印在心里，从那时起，做人以德为先是我一生的精神追求和坚守。
1973年1月18日，那是一个平凡而不平静的夜晚，曲老师和同学们相聚在教室里，共同庆祝我们圆满毕业，一碗大菜汤，几杯散啤酒，师生们抒发着离别之情。曲老师悄悄把我叫到篮球场上，把毕业纪念册递给我，深情地说到：“你要我题的词写好了，引用了毛主席的诗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知道其中的涵意吗？”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在学校里，你是一个好学生，踏上社会就不一样了，一切从头做起。尤其是你，家庭情况与他们不一样，遇事要多动脑子，万事更要谨慎小心。以往我批评你多一点，不要往心里去，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将来到了社会上，有人能给你推心置腹地提建议或批评，是值得交朋友的。另外，我要告诉你，要正确理解党在社会主义时期的正确路线和方针政策，政治上不能糊涂。”对老师的交待，我十分明白，尤其“政治”两个字是很敏感的，我深深地理解老师对我的一片苦心。后来，我踏上社会和工作岗位，这些嘱托在日后人生经历中不断应验，成为我安身立命的指南针。
高中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我辗转务农、务工，直至调入县城工厂，曾经一度与曲老师失去联系，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老师夫妇已经调入山东大学任教。1981年，我收到一封来自西藏的信件，打开后十分惊喜，竟是曲厚芳老师寄来的。信中得知，她自告奋勇报名到边疆地区支教，我再一次被老师这种忘我进取的精神所感动！支教两年，高原反应使她的身体受到了严重损害，回来后，组织照顾将她安排在山东大学出版社工作。此后她依然勤奋不辍，出版了《中国名句辞典》、《中国诗词经典》、《希腊神话》和《当代社会主义的历史命运》等书。每次出了新书，老师都会通过友人或邮局捎给我，每收到新书，我都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老师身边，非常激动温暖。至今我还保留着一张卡片，是老师的亲笔签名：“富胜，今请梁培基先生给你带几本书。收到后请来电话。曲厚芳，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一日。”那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之一。
和老师最后一次见面，是2010年9月，我当时在市民政局任职。那一年，曲老师和她的好友历时四年联手编著完成《希腊神话》共四卷，曲老师的丈夫山大教授孙明亮先生为其作序，秋天的时候，曲老师和儿子驾车回文登老家，专程来威海看我，将这套书送给我，让我十分感动。交谈间，曲老师深情地说：“富胜，你站在这么高的位置，地位身份在你们同学当中可是不一般啊，但你朴素善良直爽实在的性格没改变，你还是我心中的富胜，守住本色，德行为先，我很高兴啊！”“这都是您当初教育培养的结果，得感谢老师！”我深深地向老师鞠了一躬，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给我尊敬的老师施鞠躬礼。告别时，我情不自禁地拥抱着老师，眼泪再次涌出，老师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大男人还这么脆弱啊。”那一刻恍如穿越四十年时光隧道，我依稀还是那个被呵护的少年。目送汽车消失在街角，我心中默念：“我尊重的老师，我亲爱的大姐，祝福您永远健康幸福！”然而，万万没想到，这一幕竟成永诀！
2018年春节前，一位老友打电话告诉我，“曲厚芳老师走了。”这无疑是一记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去年春节我给老师拜年时她的朗朗笑语犹在耳畔，“好好创作，希望再看到你的佳作！”怎么就走了呢？后来才知道，老师已患病近两年，最终医治无效，于2018年10月27日离世。噩耗惊魂，思念至深。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最坚韧也最柔软的就是这一份强烈的归属感，是多年师生之情的归处。思念，即刻跨越了时空，让我的情感与老师过往的那些生活趣事碰撞而链接起来，这种微妙的瞬间情绪变化，在思绪中摇摇晃晃地漫步，若明若暗地穿越了重重时光，与过去的自己重逢，与我的班主任老师重逢，与她亲切交谈，此时距离不再是隔阂，时间也不再是束缚。只有师生之情，是那么的恬静自然，如溪水般的清澈，如月华般朗朗，是那么的纯粹纯真纯洁！心灵荡漾起的层层涟漪，是温暖而真实的。我多么想您啊，我的班主任老师！林徽因曾说过，我为什么想你，其实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想你的时候，心里格外美！
2019年4月27日清晨，在曲老师儿子的陪同下，我来到济南鳌角山陵园您的墓前，天蒙蒙亮，云低沉着，一丝风也没有，这里静悄悄的，我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当我第一眼看墓碑上“曲厚芳”三个字时，我脆弱敏感的神经瞬间崩溃，压抑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用颤抖的手献上花，敬上三杯水，深深地磕了三个头。我把那份刊登着纪念曲老师文章的报纸放在墓碑前，默哀片刻后，我捧起报纸，低头读着那篇文章：《老师一路走好》，泪水打湿了报纸，我的声音有点嘶哑颤抖……
季羡林先生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生活在母亲身边。我想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只做您的学生，生活在您的身边。这也许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最深刻的注解。
（文/李富胜，来源：中国散文学会校园文学专业委员会）
作家简介
李富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威海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威海市作家协会、诗歌协会终身名誉主席，被中央文明委、人事部评为全国精神文明先进工作者，享受省部级劳模待遇。
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专著十六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边有个威海卫》，文学及理论专辑《砂粒集》《天边那片海湾》《李富胜作品集》《我的文化密码》《探索之旅》《我的文化情怀》《我的民生情怀》《文化的力量》等，诗集《诗韵拾趣》《诗文小札》《最美四月天》，散文集《老院子》，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中国文化报、大众日报、山东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歌曲、诗歌、文学评论等。由长篇小说《天边有个威海卫》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18届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0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广播剧《为了孩子》、《那片蓝蓝的海湾》获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并在中央广播电台播出。
创作歌曲有《领航中国》《爱在百姓心中》《你和人民在一起》《海誓山盟》《扬帆威海》（国际霍比帆船赛主题歌）《幸福殿堂》《人性的灵光》等三十多首，其中《领航中国》（曲波合作）入选国庆60周年演奏曲目和唯一领唱歌曲，本人受邀作为国庆六十年群众游行专家组成员；《你和人民在一起》和威海市建市30周年大型交响音乐史诗《扬帆逐梦》（曲波合作）获泰山文艺奖；大型音乐组歌《甲午祭》（曲波合作）获泰山文艺特别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