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禄丁·极目”展览现场，成都美术馆，2024年

作为中国当代抽象绘画的两位代表人物，孟禄丁和顾黎明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展开了对绘画语言本体性和观念性的追问与探索，并在各自的方向中开辟了道路。本文系2019年顾黎明针对孟禄丁在北京民生美术馆举办的“元•孟禄丁”个展所作的评述。作为孟禄丁多年来的好友与观察者，顾黎明此篇文章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视角来解读《朱砂》系列作品，这不仅是对孟禄丁艺术语言的解析，也阐明了文化之于历史、时代的责任和要义。

谈论孟禄丁，不能绕过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一段历史。

回溯八十年代的艺术思潮，总的印象是让我们感受到一股股强烈的呐喊与救赎，孟禄丁自八十年代名噪一时的“纯化语言”，到2000年后的消解绘画本体，再到现在的观念性绘画场域，实质上是一个由外界对抗的到自我救赎的发展过程，是一条反向性的批判思维发展轨迹。

孟禄丁《纯化的过程》 中国美术报 1988年第18期

顾黎明《反向的孟禄丁》中国美术报 1988年第47期

“反者，道之动也”（《老子》道德经·第四十章），反向思维其实就是反思与批判，中、西方美术史都存在两条发展轨迹，一条是正史，另一条是野史，也就是反向对抗史。反向思维法着眼于事物发展变化的全过程，是从事物演化的结果进行反向推演、反向思考，它属于一种动态的全方位地观察、分析问题的方法。假如我们以孟禄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足球》系列和《元态》系列作品做一个比较，可以看出这两个系列的作品所关注的问题。《足球》系列是《红墙》、《泼水节》、《火把节》等作品的集中凝练之果，它截取了一个个速度残余的空间，使运动的瞬间将对象拉扯成一个个不完整的抽象性图像，这种对速度的关注，恰是立体主义反对杜尚（Marcel Duchamp）《下楼梯的裸女》的缘由。速度是绘画走向观念的前提，杜尚《下楼梯的裸女》昭示着绘画本体意义开始被否定，直到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行动绘画出现，将绘画由画面语言表达转化成另一种空间延伸，让绘画成为行为本身。这种初探的关注点，在他的《元速》系列中得到充分体现。

足球 200x370cm 布面油画 1987年

下楼梯的裸女二号

Nu descendant un escalier n°2

马塞尔·杜尚 Marcel Duchamp

147cm×89.2cm 1912年

在当下图像信息化的时代，我们的观看方式发生巨变，对传统和现代性的画面审视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反观图像使我们自己得到某种体验，里希特（Gerhard Richter）的抽象性绘画似乎也在呈现同样的问题。同是速度，孟禄丁把速度置于一个绝对的中心位置，《元速》也许正是他想传达一切归于零的初始感受，在这些作品中，只有一种对速度认知的观念，而丝毫没有人的感情留恋。而《元态》系列同样也关注事物的初始状态，但已不是物性的元，却是物的原状态，只不过没有像他的《足球》和《元速》那样，否定着艺术本体的意义，而是把绘画语言拉回到某种原生的抽象化状态。这个系列作品是为曾经轰动一时的“89人体艺术大展”而作，它试图从人体的卵态图形中获得生命象征意义及能量释放。虽然这两个题材都是回到事物的初始之元，却是对原生状态的两种不同的体验与认识。《元速》是一个否定的认识结果，而《元态》却是生命的起点。二者看似都从元状态进行探索，但在他的创作过程中形成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最终在他近十年的探索中，汇成一个符合自己心智的语言风格—— 《朱砂》。可以说，现在的《元速》仍然延续了早期《足球》关注的速度问题，最终呈现一个哲学命题的元规律。其现在的《朱砂》系列可以勾起我们对他早期的《元态》探索人体的本原问题的联想。元，即肇始之意，按《说文解字》解释，“元，始也”，而元气则是中国道家哲学术语，意为构成万物的原始。也就是说元气是万事万物的根源，是中国古人关于构成生命与自然的基本观。孟禄丁作品中阐述的元，实质上并没有万物归一的道家思想，他只是想借用机械的无休止的滴洒颜料，在元速中试图消解现代艺术的本体语言，把自己也拉回到原点或起点，以此传达当代艺术在社会化过程中产生的存在意义问题，把绘画转化成一种观念的阐释。翻翻古今中外尤其近、现代美术史，从格列柯（El Greco）到印象派、立体派、野兽派直至达达；中国的宋、元四家、明代的吴门画派及清代扬州八怪等等，他们之所以是反时事而后修正史的大家，正是被当时众人蔑视和误解所致。孟禄丁之所以关注反向思维，恰是他不满于所谓的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现状，他似乎在探寻一条不被艺术界视为常态的“悖向”发展趋势。记得我们私聊时，我说他的近作中有饕餮纹之痕，暗含“双关”深意。祭祀是巫师的特权，也是沟通人、神，使人间秩序神圣化的中心环节。在商周时代，巫师们利用青铜器上的动物与神灵交流。在当代，孟禄丁似乎借助于一种传统的“毒性”影射着这个嘈杂、贪婪、权利和猥亵的世界秩序，使传统的文化载体符号转换成对当代社会文化规则的亵渎与指涉。

元态 120x140cm 布面综合材料 1988年

元速 295x1475cm 布面丙烯 2008-2013年

元速 290x580cm 布面丙烯 2011年

我们知道，硬边艺术讲究平面化、边缘清晰和平涂，但他这次做的更加本质，也更加符合中国目前当代性的心理暗示。孟禄丁选择朱砂为媒介，从现代解释学的角度诠释，暗含两层指意，一是朱砂的物理与药物功能。在传统的文化中，朱砂不仅有中医药物的治疗功能，还是一种观念的文化载体。辰砂又名朱砂，作颜料已有悠久的历史。几千年前就有“涂朱甲骨”的现象，指的就是把辰砂磨成红色粉末涂嵌在甲骨文的刻痕中以示醒目；“朱笔御批”指的是封建社会的历代帝王利用辰砂的红色粉书写的批文。为什么非要用朱砂？这和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暗示存在一定关系。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的“轴心时代”理念认为，古希腊、以色列、中国和印度的古代文化都是“终极关怀的觉醒”。这些“轴心时代”的文化一直延续至今。人类的社会发展总是以此轴心文化不断思辨、进取。而从另一层面讲，《朱砂》系列作品所采用的构形是近似佛教符号衍生而来——即从佛意的众生为德。以吉祥符号、“朱笔御批”和药物功效，实质上孟禄丁借助硬边艺术的形式方法创造了一些非常有规律的符号，通过朱砂的文化概念赋予了另一层深度经验的存在意义，将药物功效、文化意念和权力概念集为一体，传达了一种复杂的多向度当代语义。速度是绘画走向观念的前提，自杜尚《下楼梯的裸女》起，就开始试图否定绘画的本体意义，直到波洛克的行动绘画出现，才让绘画成为观念本身，并试图把绘画转化成一种观念的阐释。孟禄丁的这种阐释在于把硬边艺术的平面化转成充满文化载体深度延伸。直线的向心与对称的形状恰恰又赋予了我们宗教式的礼仪的荒诞感。毫无疑问，孟禄丁的《朱砂》系列，不是由语言探索绘画本身，而是试图让绘画成为一个观念的符号意义。

朱砂 290x870cm 布面矿物质颜色 2019年

朱砂 610×173cm 布面矿物质颜色 2023年

当前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地缘政治文化时代，全球一体化在分解。奥利瓦（Archile Bonito Oliva）所说的“文化游牧”是后现代文化的特色，是全球化时代的产物，而地缘政治文化恰恰凸显出地域生成的重要性。站在后文化回归的新的思考角度，艺术家个体和他所处环境的重要性还远远没有被挖掘。在地缘政治文化重新洗牌的过程中，艺术家应该有一种深度的自我认知力，我觉得孟禄丁自然而然的回归，恰恰是符合于地缘政治文化下的艺术家个体的一种真正的生存方式。荣格（Carl Gustav Jung）认为“集体无意识”中积淀着的原始意象是艺术创作源泉。一个象征性的作品，其根源只能在“集体无意识”领域中找到，它使人们看到或听到人类原始意识中的原始意象或遥远回声，并形成顿悟，产生美感。我一直认为孟禄丁的《元素》系列是从其国外自由主义回到国内后，对盲目的当代艺术及权利意志的反思与无奈，他试图将“我”“踢”出艺术与权力游戏规则之外，这似乎是一种逃避式的救赎行为，也是对当下的一种态度方式，而真正让其反观自己的也是“朱砂”系列。孟禄丁采用机械绘制，实质上是消解了动手的行为痕迹，但留下一个掌控的向心圆，他把艺术视为表象的世界，把自我视为意志本身。孟禄丁的圆形图像，不同于贾斯珀· 琼（Jasper Johns）的波普式新达达，以及波尔·格恩斯（Poul Gernes）的富于强烈装饰与硬边化的波普圆，没有表现对物质和观念的指涉与掌控力，同样是圆，孟禄丁在用机械制造的消解绘画的过程并不是任其偶然洒滴颜料，而是把所有的在偶然性中归属到一个明确的圆形向心中心，使偶然永远被自我的个人意志所控制，这也就是其超越一般创造意义的高明之处。同时，也为他的后来的艺术发展埋下了伏笔。

朱砂·脸 400×250cm 布面矿物质颜色 2023年

朱砂·雄黄·石青 565×565cm 布面矿物质颜色 2023年

“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湖北美术馆2024年

寻着这个轨迹再看现在的《朱砂》系列作品，在看似“断崖”式的风格化发展中，却有着谋略的内在关联。我们从《朱砂》系列中联想到了“饕餮纹”的痕迹，这些纹样的联想，其实是源于视觉形式的构造，一是对称性，中轴二分法，直线化的硬边形的对称式张力，很好地利用了画布边沿的平面与空间挤对，构建了一个外延的扩张与制约的空间关系；二是互关性，中心点的悖向或正向互动，很明显延续了他的《元速》中的向心力，把原来无的“0”世界改变成仪式性的暗示；三是沉稳的色调赋于某种庄重的仪式感，构成了一个远古时代的联想。克莱因（Yves Klein）的蓝不具有统一即成的认知符号，而孟禄丁的朱砂，虽然让我们先联想到红色的概念，但它还让我们将朱砂从物质认识上升到对一种亘古不变的文化符号的认识。他将朱砂与硬边艺术这两种东、西方文化艺术的象征糅合在一起，这也许出自孟禄丁的潜意识。《朱砂》系列最突出的呈现还是作者一改以往对事件的关注，将作品直接以物品命名，这是一次物的存在理念，将观念投射到物质本身。在中国文化中，朱砂不仅是物质，更是文化的暗指，它的避邪功能使其具有了另一种形态特征，但朱砂的毒性符合以毒攻毒的功能，我想，孟禄丁的选择，不仅仅体现其艺术风格的独特性，更是对当下社会撒旦现象的一种反诘。其实，孟禄丁未必想的那么多，但从他早期及中期的完全西式的形式语言里，经过多年的生活经验，逐渐由外向的对抗倾向转为内在的自我观照，潜意识地回到内心世界的元点，这个元点，是由外向的积极关注转化为自我的内在的精神升华，从现实的针对变为自我的心理经验体验。

《朱砂·祭》装置成都美术馆 2024年

显然，当孟禄丁进入不惑之年时，那种潜在的文化意识在无意间自然生成。“饕餮纹”既有很强的抽象因素，又有一种祭祀性的象征。这或许是孟禄丁潜意识的流露，但它更具本土化的当代性，我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现在面临的恰恰是这个问题，他用义无反顾的探索精神赋予自己作品新的当代艺术问题，并谋略着种种可能的诠释。尽管反进化论者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对“轴心时代”的文化观提出了质疑，但从中国近现代的发展现象看，无一人不是以轴心式的思维模式把自我延伸到中式的文化脉络来创造艺术。“轴心时代”文化文脉的潜在影响力并非仅从符号中获得创造，而是一种思维的构建。孟禄丁艺术每次发展指向的选择，都蕴含着他敏锐的洞察力和自身的适度感。他总是站在时代文化的轴心线，质疑着一切，反观着自己，用睿智挑战既成的现实和规则。

（文/顾黎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绘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理事，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2019年10月于清华园）

（来源：非客观艺术 Non Objective Art）

艺术家简介

孟禄丁，中国当代抽象艺术的代表性艺术家。1962年生于河北保定市，198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并留校任教。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画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1985年与张群合作的《在新时代——亚当夏娃的启示》被认为是“八五美术新潮”的开山之作。他在上世纪80年代所提出的“纯化语言”的主张对中国当代艺术影响深远。1990年就读于德国卡尔斯鲁厄国立美术学院，1992年移居美国，2006年回国后致力于推动国内抽象艺术与“非具象”自由绘画的教育发展。2015年参与创建中央美院油画系第五工作室。

代表作品有《红墙》《足球》、“元态”系列、“元速”系列、“朱砂”系列等，作品曾展出于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澳大利亚国家博物馆、德国卡尔舒艺术中心、巴西奥斯卡尼迈耶博物馆等国内外重要的美术馆与艺术机构，作品被国内外广泛收藏。

个展经历

孟禄丁·极目，成都市美术馆，成都，2024。

孟禄丁元·朱砂语言研究展，KENNAXU画廊，深圳，2023。

玄理冥造，美仑美术馆，长沙，2022。

图·符，翡翠画廊，上海，2022。

元色，春美术馆，上海，2022。

壬寅祭，里想空间，珠海，2022。

孟禄丁·朱砂，三远当代艺术中心，北京，2021。

元·孟禄丁，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北京，2019。

孟禄丁艺术展，广东美术馆，广州，2008。

群展经历

1985，国际青年年美展，中国美术馆，北京。

1987，第一届中国油画展，上海展览中心，上海。

1988，中国油画人体艺术大展，中国美术馆，北京。

1989，中国现代艺术展，中国美术馆，北京。

1991，I Don’t Want to Play Card with Cezanne，亚太博物馆，洛杉矶，美国。

1993，中国油画双年展，中国美术馆，北京。

2006，1978年以来中国大陆油画，台北市立美术馆，台北。

2008，意派：中国“抽象”艺术三十年，la CaixaForum 美术馆，巴塞罗那、马德里，西班牙。

2009，意派—世纪思维，今日美术馆，北京。

2009，向祖国汇报——新中国美术60年，中国美术馆，北京。

2010,伟大的天上的抽象，中国美术馆，北京。

2011，新境界——中国当代艺术展，澳大利亚国家博物馆，澳大利亚。

2011，“伟大的天上的抽象”——21世纪的中国艺术展，罗马市当代美术馆，意大利。

2012，无形之形—中国当代艺术展，卡尔舒艺术中心，德国。

2013，新境——中国当代艺术展，马德里孔德杜克中心，西班牙。

2015，中国抽象艺术研究展，今日美术馆，北京。

2015，非形象——叙事的运动，21世纪民生美术馆，上海。

2015，世象，卡普塞圣亚科艺术中心，意大利。

2016，“超越形式”中国抽象艺术研究展，中间美术馆，北京。

2016，万林艺术博物馆开馆展，武汉大学万林艺术博物馆，武汉。

2017，脉动—中国当代艺术展——巴西库里蒂巴双年展，奥斯卡尼迈耶博物馆，巴西。

2017，江山如此多娇——当代中国美术的文心与诗意，中华艺术宫，上海。

2017，中国精神——抽象第四届中国油画展，今日美术馆，北京。

2018，抽象＋——抽象绘画在中国的新可能性展，原美术馆，重庆。

2018，集结与聚变——五工师生作品展，悦·美术馆，北京。

2018，意义的回归——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教师作品展，央美美术馆，北京。

2019，形而至上——年代抽象第三回，年代美术馆，温州。

2019，非客观艺术邀请展，威海国际会展中心，威海。

2020，绵延：变动中的中国艺术，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北京。

2020，巨浪与余音——重访1987年前后中国艺术的再当代过程，中间美术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