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作品中的林风眠(右)与吴大羽
在中国美术现代化的激荡进程中,“林吴体系”作为与“徐蒋体系”为代表的写实主义体系并行的重要艺术脉络,以其对形式美与抽象美的深刻探索,重新诠释了东方美学的现代性转换。
这一由林风眠与吴大羽共同开创的体系,不仅培育了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等具有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大师,更塑造了中国现代艺术的一条核心发展路径——将中国传统美学精神与西方现代主义形式相融合,开创了一条既民族又世界的艺术革新之路。
历史语境与体系起源:
中西交汇中的理想主义者
林吴体系的形成源于20世纪初中国艺术面临的深刻历史困境。在新文化运动“美术革命”的呼声中,如何既突破传统文人画的程式化束缚,又避免全盘西化的文化断层,成为了一代艺术家的共同课题。
林风眠与吴大羽作为首批留学欧洲的中国艺术家,没有简单选择写实主义作为改良中国画的唯一路径,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在欧洲兴起的现代主义艺术浪潮。
中国现代主义宗师林风眠
林风眠出生于1900年,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其艺术生涯也是20世纪中国艺术发展的缩影。作为最早留学法国的中国艺术家之一,林风眠既深耕于中国画笔墨的传统,也在赴欧学习中吸收到了印象派、野兽派和立体主义等重要西方艺术流派的养分。
归国后,林风眠先后担任北平国立艺专校长和杭州国立艺专的创始校长,其中西融合的艺术主张与实践,不仅构筑了富有时代性、民族性、创造性的艺术,亦丰富了20世纪中国绘画的理论和创作探索,给众多后来者如李可染、朱德群、吴冠中、赵无极、刘国松等提供了重要启蒙。
中国抽象艺术奠基人吴大羽
吴大羽比林风眠小三岁,宜兴宜城镇人,1922年留学法国,就读于法国国立高等美术专科学院,师从鲁热教授。在法国留学期间,吴大羽则更倾向于吸收立体主义的构成意识和表现主义的精神性。虽然二人艺术风格有所差异,但共同理念十分清晰:中国艺术的现代化不能仅靠技术改良,必须进行一场彻底的美学革命——从传统的“笔墨中心论”转向对形式语言本体的探索,从物象再现转向情感表现和精神表达。
1928年,林风眠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聘请吴大羽为首任西画系主任、教授,吴大羽自此成为这所学校的联合创始人,这标志着林吴体系从个人探索进入系统构建阶段。他们提出的“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办学方针,成为了这一体系的理论基石。在这里,他们不仅传授西方现代艺术技法,更引导学生重新发现中国民间艺术、陶瓷纹饰、书法线条中的现代美感,为形式美学的创新寻找东方根基。
理论核心:
形式美与抽象美的双重革命
林吴体系的理论建构围绕两个核心概念展开:“形式美”的独立价值与“抽象美”的东方表达。
林风眠作品
林风眠始终坚持“艺术应表现生命、表达情感”这一现代主义信条。他反对将艺术沦为政治宣传或文学叙事的工具,强调视觉元素本身的审美价值。在他的艺术实践中,线条不再仅仅是造型的手段,而是具有独立表现力的语言——他那融合了瓷器绘画面流畅而又锐利的线条,既来自汉唐壁画的传统,又与马蒂斯的线条美学相通;色彩不再是客观世界的附庸,而是情感的直接载体,他笔下的秋鹜、仕女、风景,用色大胆强烈,创造出一种忧郁而绚丽的诗意世界。
吴大羽作品
吴大羽则更早地触及了抽象表现的精神领域。他将中国哲学中的“势”、“韵”等概念与现代构成意识相结合,提出“势象”美学理论——即艺术应当表现超越物象的宇宙动态和生命节奏。他的绘画虽然多保留一定具象痕迹,但已经极大地强化了色彩和笔触的自主性,飞动的笔触与辉煌的色彩交织,形成一种近乎抽象的视觉交响。吴大羽认为:“艺术是宇宙间一刹那的真实,是人和天之间的接触点”,这一思想直接启发了后来朱德群、赵无极等人的抽象探索。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林吴体系的“形式革命”并非西方现代主义的简单移植,而是深植于东方美学的再创造。林风眠强调中国艺术擅长“写意”,与西方现代艺术追求“表现”本质相通;吴大羽则从中国书法和诗词中提炼出“彩韵”、“势象”等概念,将其转化为现代视觉语言。
这种将东方美学精神注入西方现代形式的尝试,使林吴体系避免了形式主义的空洞,赋予了抽象表现以深厚的文化内涵。
艺术实践:
从融合到超越的创作轨迹
林吴体系的强大生命力,充分体现在其代表艺术家丰富而多样的创作实践中。
林风眠作品
林风眠的“彩墨画”实验堪称中西融合的典范。他巧妙地将中国画的意境与西画的形式语言重新组合:构图常采用西方现代艺术的方幅结构,打破传统卷轴画的时空观念;色彩运用吸收野兽派的强烈对比,又融入中国瓷画和民间艺术的装饰趣味;线条则融合了书法笔意与现代简化的造型意识。他的《芦雁图》、《仕女图》、《风景》系列作品,既不是传统国画,也不是西方绘画,而是一种全新的综合艺术,为水墨画开辟了现代转型的可行路径。
吴大羽作品
吴大羽的创作更早呈现出抽象化倾向。上世纪40年代的《京韵》、《谱韵》等作品,已经开始淡化具象描述,强调笔触节奏和色彩张力;晚年创作的《色草》、《花样》系列则几乎完全进入抽象领域,奔放的笔触与璀璨的色彩交织,形成极具音乐性的视觉结构。吴大羽的重要贡献在于:他证明了抽象艺术并非西方专属,中国艺术中的写意精神天然具有抽象属性,可以通过现代转换获得新的表现形式。
这一体系在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等第二代艺术家手中得到进一步发展和分化。
留法三剑客吴冠中(左)、朱德群(中)、赵无极
吴冠中创造性地将林风眠的形式美学理论化、系统化,提出“风筝不断线”、“笔墨等于零”、“形式决定内容”等鲜明主张,并在实践中探索点、线、面的纯形式构成与江南水乡意境的完美结合。他的《双燕》、《狮子林》等作品,既是形式美的极致表现,又是东方诗意的极致渗透。
吴冠中作品
朱德群作品
赵无极作品
朱德群和赵无极则更深入地走向抽象领域,将林吴体系推向国际舞台。朱德群从北宋山水中汲取灵感,创造出恢宏磅礴的光色宇宙,将中国艺术的“大气盘旋”转化为现代抽象的空间结构;赵无极则通过“甲骨文系列”、“狂草系列”等作品,将中国古代符号和书法笔意转化为极具表现力的抽象语言,实现了“象外之象”的现代诠释。二人作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成功证明了东方美学在现代艺术中的普遍价值。
体系延伸与当代影响:
跨媒介的东方现代性
林吴体系的影响并未止于第二代艺术家,而是在更年轻一代和更广阔的艺术领域中持续延伸。
刘国松作品
在台湾,刘国松虽然早期受抽象表现主义影响,但其“革中锋的命”、“革笔的命”的主张与林吴体系的形式革命精神一脉相承。他创造的“水拓画”、“渍墨画”等技法,突破了传统笔墨程式的限制,拓展了水墨的材质语言,为水墨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另一种方案。
刘巨德作品
杜大恺作品
王怀庆作品
在大陆,吴冠中的学生刘巨德、杜大恺、王怀庆等人继续推进形式探索。刘巨德将中国传统装饰图案与现代构成相结合,以庄子的“逍遥游”和“混沌”哲学观形成“混沌美学”理论,创造出充满生命律动的艺术作品;杜大恺则将现代设计意识融入水墨创作,强化了画面的平面构成感。王怀庆从传统家具和建筑结构中提取形式元素,转化为极简主义的抽象构成,实现了从文化符号到现代形式的升华。
赵无眠在野外实施“时空泼墨计划”
中国新一代艺术家则进一步将林吴体系的形式探索延伸至数字媒体、装置艺术、大地艺术等领域,继续拓展东方美学的现代表达方式。赵无眠的时空水墨艺术实验,既延续了林风眠对形式本身的关注,又融入了时间与空间概念和跨媒介、跨形态理念,体现了这一体系的持续生命力。
历史地位与文化启示:
超越时代的审美革命
回顾林吴体系的百年发展,其最深远的意义在于:它提供了一种不同于徐蒋写实体系的现代化方案,证明了中国艺术的现代转型不仅可以走写实主义的道路,还可以通过对自身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发展出具有东方特色的现代艺术形式。
这一体系打破了“西方现代、中国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创造了中西艺术深度融合的成功范例。林风眠、吴大羽及其追随者们既没有固守传统,也没有全盘西化,而是通过发现中西艺术在形式层面、抽象层面的共通性,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创造性转换”。
林吴体系对形式美和抽象美的探索,不仅丰富了中国的现代艺术语言,更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观念。它使中国人重新发现:中国艺术原本就具有丰富的抽象传统和形式资源,从商周青铜纹饰到汉代漆画,从书法线条到写意笔墨,形式美和抽象美始终深植于我们的艺术基因中。
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林吴体系的启示愈发珍贵:它告诉我们,中国艺术的现代性不必是对西方模式的简单模仿,而可以是从自身文化根基中生长出来的创造性成果;艺术的民族性不必表现为题材和符号的表面中国化,而可以是一种更深层的审美精神和哲学观照的现代表达。
林吴体系开启的这场形式革命与东方抽象的觉醒,已经并将继续为中国艺术提供不竭的创造力源泉,见证着一个古老文明在现代艺术领域的辉煌复兴。
(文/赵京桥 来源:当代亚洲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