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本水墨 300 x 200cm
2023年
袁武有一段话谈他的《尘埃落定——百年肖像系列》,不妨抄录如下:“历史不是‘历史’,因为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历史都是后人写的,绝对真实的历史作为后来者是无法看到的。因此,历史人物也就不那么真实,对他们的评价更是人云亦云。上个世纪风起云涌的一百年是距离我们最近的‘历史’,可惜她是模糊不清的。回望长河,百年激荡,有很多重要的人物,为我们这个民族做了许多或至少一、两件重要的事情。当然,人无完人。但他们仍然是左右了历史的灿烂群星。有贡献的人,我们都应记着他们。一个画家是没有能力疏理历史的,我只想为这样的人物造一小像,表示我的敬意。人真实了,历史才能接近真实。历史长河总是奔流而逝,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一百年的重要人物都己走入历史。也许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平静、安祥地看风景。不管怎样,面对历史,我们要永远有一种情怀和尊重。因为正是这些伟人和重要人物,使我们这个民族悠长的历史有了一个个拐点和壮阔的波澜。”
这段话告诉我们,首先,袁武不相信打引号的“历史”,历史人物在这样的历史叙述中不会真实;其次,人无完人,只要为我们这个民族作过一、两件重要的事情就值得铭记;第三,画家只能以画家的方式来对历史和历史人物表示敬意,而袁武的方式就是置百年历史人物的小像于中国古典山水之中,让他们在消弭了各种主义、思想、观念、路线的争斗和疆场上彼此弯弓月之后,在另一个世界平静、安详地看中国风景。
袁武《水不深系列之春》纸本水墨
200×200cm
2019年
这种袁武式的近现代史叙述实在太妙了。他先是用怀疑主义的眼光否定了他阅读过的所谓成文史记述;而后他提出一个直接简单的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做过一、两件对民族而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什么阶级、政党、主义、朝代、进步、反动等等过去史书常用的标准和标签。所以,他笔下的历史人物没有标签,至少没有这些史书常用的标签。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标签,那就是袁武加给他们的中国山水。这些中国经典永恒的山水画图式,就是这些历史人物的标签。这些标签只说明一点,他们都是中华大地的儿子,他们都想改造中国,主宰神州的沉浮,他们每个人都或大或小地用尽全部生命做过这件大事,让历史出现了拐点和波澜。这就是他们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也是他们值得史家记述与后人尊敬的理由,舍此无他。
有趣的是,当我们将《尘埃落定——百年肖像系列》同《大山水系列》对比时,会发现同样是中国古典山水画,当它们同当下的老农结合时,其意义的释读是同百年历史人物的结合完全不同的。在《大山水系列》里,山水就是老农的生存环境,是他屋前屋后的可樵可耕可渔的山山水水,是他生息繁衍的家园。写实性很强的当代老农的形象,强制性地转译了中国古代文人山水的隐逸情调,解构了文人山水的意境和精神诉求。当然,《大山水系列》还隐藏着袁武的另一层讽喻:古雅的文化中国,以古典文人山水画为代表,现在,那个山水的主人已经在近现代中国的历次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中消失了,主人换成了粗鄙无文的农民,文化中国已不复存在。关于这一点,袁武在同郭艳谈他的《在朱耷山水上耕种》(2011年)时说,他用一个弯腰锄地大手大脚的中年农民来对朱耷的山水画进行破坏性解构是有意的。“朱耷是达到笔墨的最高境界的古代画家,一个老农居然在朱耷画的山水上耕种,他在里面种苞米、种地瓜,他要在纯粹精神领域上收取实惠,喻示我们现在对古代文化破坏太大了,太实际了,太浅薄了,太野蛮了!”当然,这样的实际,这样的浅薄,这样的破坏,这样的野蛮,也是那个古典的文化中国崩解之后日复一日上演的历史“主旋律”。作为一个文化人,袁武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历史结果。因为,在另一些文明的历史演进模式里,比如欧洲,比如日本,比如印度,甚至比如俄罗斯,也都没有发生社会的变革要以古雅的文化传统的崩溃和消失作为代价的事情。2008年袁武首访俄罗斯,最让他深思的,就是这个中国革命的导师和榜样,却一直对彼得大帝的历史遗产和传统给予了足够的尊敬和保护;而在中国,情况恰恰相反。因此,值得反思的是,在我们的文明模式里,到底有一种什么“基因”或“病毒”,会如此歇斯底里地仇恨高贵、优雅,让“高贵成为高贵者的墓志铭”,让“卑贱成为卑贱者的通行证”?
而在《尘埃落定——百年肖像系列》里,中国古典山水画明显地具有了“江山”的意义。只是,这个“江山”,并不只是一个国土意义的“江山”,它还同时寄寓着袁武的文化委托:它更重要的是一个文化江山。你们这些主宰神州沉浮的重要人物,守望的不只是一个版图意义的领土,而是蕴含着它的全部文明、历史、文化、信仰、习俗、语言、文字、艺术等等在内的文化祖国。老农在朱耷的山水上耕种是无罪错的,因为他无知无文;他的行为只能导致我们对历史和文明演进模式的反思。但是,历史重要人物的作为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当你掀天揭地要破坏一个旧世界,要建设一个新世界的时候,你要认认真真地满怀深情地负责任地看看眼前这无限江山!
2017年,袁武又在《尘埃落定——百年肖像系列》中选择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重量级历史人物,创作了几幅巨幛。这几个人物是:大清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总理各国衙门大臣李鸿章,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辛亥革命领导人、民国元勋黄兴,南京国民政府主席、中华民国总统蒋介石,中华人民共和国缔造者、中国共产党主席毛泽东,改革开放总设计师、中共第二代领导核心邓小平。这六位百年人物,是袁武按照他的“历史拐点和波澜”说来选择的。首先,六人都是历史拐点上的大人物,是推动历史在拐点上进入弯道的人物;其次,六人都是百年历史的长河中掀起过壮阔波澜的人物,导演过轰轰烈烈的历史活剧。第三,六人中除了黄兴,因为去世过早,被誉为“民国完人”,其余五位都有巨大的历史争议,是圣是魔,尚难论定。但是,按袁武的评价标准,他们一生对民族所做过的,又岂止一两件重要的事情?
如果说,《大山水系列》的创作,袁武尚无历史意识的自觉,那么,《尘埃落定——百年肖像系列》,袁武是以评史、写史、画史的自觉意识进入创作的。“百年肖像”就是用人物肖像来写百年,画百年,评百年,为百年立传。所以,袁武在形式上采用了中国画册页的样式,如果把这个系列装订成册,那就是一本水墨人物的《百年列传》。
但是《列传》终究不是传记体史书的最高规格,《本纪》才是。但是,什么人又能有资格被写成百年中国历史的《本纪》呢?《本纪》和《列传》,在绘画形式上又怎样区分呢?
我估计,袁武为此耗了不少脑筋。他选择了上面六个人进入《本纪》系列,然后,以丈二为起点,分别以丈二、双丈二和最大的仨丈二的尺幅,来为这六个人物写《本纪》。李鸿章、黄兴是丈二,袁世凯、蒋介石、邓小平是双丈二,只有毛泽东一人,是仨丈二。尺幅的大小恰如其历史重要性的大小,在形式上,袁武就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袁武《人流》纸本水墨设色
317×144cm×6
2008年
《尘埃落定——百年肖像系列》因为是《列传》,体量小,所以,所配置的山水画,也以册页山水为主,是小山水,甚至只有局部。但是,这六大伟人的《本纪》,是大体量,于是,中国山水画史上最著名的几幅大山水,全景山水,就被袁武用到了这里。李鸿章身后的山水画是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袁世凯身后的山水画是范宽的《寒林图》,黄兴身后的山水画是巨然的《层岩丛树图》,蒋介石身后的山水画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毛泽东身后的山水画是沈周的《庐山高》,邓小平身后的山水画是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这样的人物与背景山水画的配置不是随意的,而是有深意在焉。尤其是袁世凯与《寒林图》,蒋介石与《溪山行旅图》,毛泽东与《庐山高》,邓小平与《潇湘奇观图》,细细咂磨,蛮有味道,似有史家春秋笔法。
袁世凯至死不知道拥立他当皇帝是亲儿子一手制造的阴谋。明明列强都同意,全国都拥护的事儿,到一宣布咋就成了天下共讨之的局面?一统江山顿时分裂,热气腾腾的景象霎时成寒林漠漠,中国不可一日或缺的强人顿时成独夫民贼,窃国大盗,落个孤家寡人,好不气恼呀!袁世凯摊开双手,吹胡子瞪眼,怎奈大势已经去也!这个表情,这个手势的袁世凯,确实是袁武为袁家历史上出过的最重量级的人物所能塑造的最具有悲剧感的形象了。而三团乌黑的墨点,洒在雪白的冬景之上,又似乎是在暗示,英雄一世的袁世凯,晚节不保,终负江山哪!
李鸿章是另一个被历史严重污名化了的人物。他是那个时代唯一受到列强各国尊重的中国人,也是当时满朝文武大员中唯一一个深知中国落后到何种地步的人,也是奋其余生之力撑大厦之将倾的人,但他最后还是被清流和民众的口水和唾沫淹死了。袁武对这个人物的同情,通过黄公望的山水画《天池石壁图》委婉地表达出来,那一山的峥崚石骨,才是这个被骂作最大的汉奸和卖国贼一身风骨的真实写照啊!垂垂老暮的他,还要去到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他坐在那里,身后是中国的江山,他的绝望都写在他昏浊模糊的脸上,写在他无力瘫软的坐姿上,写在他欲说还休的沉默上,那是整个中国的绝望,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败下阵来且马上就要陆沉疆裂的古老文明的绝望!
袁武《人流》(局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