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家》出版后,我写了封信将画照随杂志一并寄先生。1993年11月,于先生回信曰:
曦林贤棣:
信及照片收到。照片墨润层次效果很好。画子让理论家一动笔,也就把画写活了。我原为作者,现在也随之变为读者了。因为有些是我没意识到的,而你写出来了,也启发我去咀嚼,重新认识。中国画发展到“妙在似是而非”,虚虚实实,给读者留有咀嚼品味的余地,我想这也是中国画写意的特有功能。它不仅抒发自己的感情和意理,也给理论家以推想,定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也能引出读者许多非非之想。如果物尽其详,或平铺直叙,也能吸引读者,那篇文章就不是这样写了。
艺术的效果,有些是自己主观计划决定的,也有些是巧遇、巧合的。不是都能用话说得清楚的。恐怕就是作者自己对这样的作品,也讲不清。虽然有的经过推敲或生发文思出现预料效果,这是一个方面;也有临时接受某一启迪,率笔而成,别有新意。看来,如果头脑里若有老资本为自足,尽管库存丰富,老靠吃老本不行。“创作”必须是“创”,尽管自己能力有限,但它有生命力。当然,库存有限或空虚,而靠叫卖,害人害己。二者都需要给自己常打打“!”号,“学然后知不足”,这句话不受年龄限制。
花卉长卷,宋时创格。杂花大半分陈平铺。一花到底者,以赵子固白描水仙长卷为最,有功有性,直入神仙境界。后人学步,有得益匪浅者,亦有仅得其技法和技巧,但难以仙逸会心。画除临其迹外,要多读,读进去,始能会意。余临蓝田叔《兰卷》一本为试笔,二、三本入会意,改其创螳螂肚画叶法为明人直长叶法,间以咀嚼其以坡、石、小竹穿插媒介,虚实相生共奏气韵之功。其中笔未到而意已吞,而味有余,非文思无以理解,无以消化。石涛《蕉竹图卷》,以两种事物为主,衬以石、草,均纵笔横扫,墨气淋漓,满纸云烟……各见其长。杂花图卷之青藤《水墨杂花图卷》,石涛《蕉竹图卷》《兰竹卷》,前者一或二临,后者二临。八大《花鸟图卷》等,各极其妙。前二人者可学、能学,而八大可学、能学,唯难入逸境。其格调高古,与其社会背景及出世心地,释道反复之人生观化为孤傲冷静紧密联系。局外人只能接受洗练浑穆之笔墨可耶。诸此,何者着眼于笔墨,何者着眼于文思、意境,何者着眼于文格修养,可以有所区别,皆在能否咀嚼。近代偏爱大笔一挥则痛快,未始不可,但不可只求表面形式。优、弱、缺点当有明确见解,不可盲目。否则,虽是缺点或毛病亦当优点欣赏,误人误事。因之,我想起艺术院校应重视开设作品欣赏课,为盲目指路。
你在文稿中所书,以尽情渲染,如果尚能找到机会发表第二卷时,仍由你发挥比较客观,起码你能代表一部分人的喜爱习尚,也能再启发我。我提供一点参考,除熟能生巧和发挥作者个性以外,并非都是顺理成章。有时也是用脑推理再下笔。例如:梅与竹,情之沟通,是即笔成趣,没有费多少脑子。而荷与兰,其间的石坡,后来又增添了石壁,以及上下分段,错落题字,是反复思考落笔的。当时的主导思想,是想能再进一步把这杂开的荷花推向一个更高境地的环境,摆脱一般化。左边有重墨荷叶的大墨块,右边增添石壁,使其上端的重墨中变化,下端淡墨中变化,再错落题字,那么所余的空间给此花推入了这一理想(读者能否意识,那是另一回事)。这样做,不仅在技法上与左边重墨有所呼应,以实推虚,虚花仙化,兰亦含情。在整个构图布置中,又给菊石中的石以泼墨涂写,创造方便条件。以线勾之菊,画起来也比较容易出效果。兰与菊二者之间不题字,主要是让孤立的菊石画面不孤立,通过石后的两朵花向兰投情。
文稿中石榴题字的“妙在刹那情”(非“间”字)。
录俞国宝句,当时手到擒来,现在又怎记出处,也一时弄不清是否为俞樾园。
祝
阖府吉祥纳福!
于希宁
1993.11.25
于师大札文思深切,语言生动,先生教我写评论也。
(文/刘曦林,著名美术史论家、中国美术馆研究员,《长卷的背后——怀念于希宁先生》)
于希宁为中国美术馆画展自书前言(1997年)
黄宾虹题于希宁花鸟册,28cm×30cm,纸本,193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