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在目前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中,你觉得文联的核心作用是什么?
高世名:1953年,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听取第二届文代会筹备情况汇报会上说:“文联,核心在文,关键在联。文联,就是要‘联’。上联、下联,左联、右联,内联、外联。”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就是说,文化人要做文化搞文艺,这是核心,也是本分。但文联是个组织,工作的关键是能“联”:上联党中央,下联基层;左联右联是说文学艺术各门类要贯通,要交流,要能够联合起来;内联外联主要是指党内党外、组织内外的联系与整合。这个“联”字是关键,就是要最大范围地团结优秀的文艺力量。现在中国文联大厦的门厅里还镌刻着毛主席题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八字方针,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初中央对于文艺工作的要求和期待,对于今天依然具有指导意义。
100:在今时今日的时代背景下,文联的状态有什么变化呢?
高世名:我认为最大的差别是人,刚成立那会儿,中国文联的物质条件很差,但是大师云集,郭沫若、田汉、老舍、赵树理、徐悲鸿、齐白石、梅兰芳……真是群星闪耀。为什么今天很难形成这样的局面?这是一个时代命题。当年那些大师都是在历史洪流中沉淀和磨砺出来的,今天我们的物质条件比当年好得多,但似乎已经很难出大师了,时代的创造力似乎在向科技和产业领域偏移。这有多方面的原因,就文联来说,我觉得一方面要构建多元开放、生机勃勃的文艺生态,另一方面要深入细致地做人的工作,跟艺术家们交心,推动他们放开怀抱、沉下心来搞创作。
100:一起搞主题创作吗?
高世名:各种创作都需要,主旋律当然很重要,但是不能被窄化。现在的主题创作的确存在生搬硬套、窄化矮化的现象。这一方面跟组织方式、动员机制有关,另一方面也跟艺术家们的个人状态相关。一般来说,当代中国的文艺主旋律应该是风格面貌刚健清新,精神状态向上向前。但从根本上讲,新时代的中国文艺应该能够回应经典、推陈出新,同时深扎大地、直抵人心。这就要求文艺工作者们努力去打通历史与现实,贯通古今中外,创作出能够载入历史、影响世界的作品。
这当然非常困难。一方面,我们需要从历史源头汲取文明创始的力量,转化为当代文化创造的精神资粮。其实,从《庄子》到《史记》,从《山海经》到《太平广记》,从楚辞汉赋到唐诗宋词……中国文化传统中有着无尽的主题和无穷的资源。刀郎不就是将《聊斋志异》和山歌、民谣作为资粮才实现了一次创作飞跃?另一方面,我们要从无数中国人生产生活、开物成务的生命过程中凝练出创作的主题和动力,从当代社会现场中去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创造日常生活的英雄,抒写现实生活的史诗。
当代中国社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正在发生一系列深刻变化。大国博弈、地缘政治加剧全球族群分化和社会割裂,我们的世界图景发生了深刻变化;新型城镇化、乡村振兴深入推进,城乡关系、社会流动性发生了深刻变化;科技创新带动产业创新,继而推动社会创新,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正在产生深刻的变化。就我们每个人的生命经验而论,社交媒体、自媒体重塑认知领域和群我关系,网络社会、虚拟技术重塑现实感觉,数字智能技术加速迭代、社交网络迅猛发展,以及现实生活的诸多压力,这一切都在重塑当代人的精神结构和社会意识……
在后真相-后共识的时代,我们正在迅速成为后人类。身处这迅速迭代的新现实,切身感受着一系列深刻变化,文化艺术能否对这些变化做出解释?能否创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的感性?文艺作品能否触达此刻生命的悲欢?能否寄托此间心灵的探寻?能否让人们在这新现实的激流中身心安顿?
前阵子,我刷到琵琶大师刘德海先生告别演出的视频,他在舞台上给已故的三位先师敬茶,曲子就叫作“听茶”。刘先生将琵琶弹出了古琴的意韵,惆怅通达,哀而不伤,真是人间滋味。“听茶”里有风景,有人生,因为茶的本质就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所谓“人在草木间”。我由此想到,国乐的基础就根植于这有涯之生,其最高追求也不是太上忘情。纵然山高水长,天地悠悠乃至地老天荒,仍然要回相于这有情世界。这与欧洲音乐那种纯粹、抽象的精神取向有所不同。当然,在中外艺术史上一直都存在一种超越性的伟大,就像古希腊雕塑和宋画,就像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李白、苏东坡,这些都是我所说的“无条件的伟大”,就是无须解释,不由分说,直接拿下。像巴赫的作品,于无穷变化中产生秩序,于声无哀乐中慰籍人心,以高于人世的精神呈现人世的一切,以数学般的清晰精确抵达率性自然。那是欧洲古典精神的极致,奇妙地吻合了中国文化最高的精神追求——“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
鲁迅说:“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一个艺术家,当他面对广阔天地、无尽时空,内心会升腾起一种浩然广大的精神气度,而当他投身人间现场,在滚滚红尘中聆听和体悟无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会凝结出内心最炙热、最深沉的情感与关怀,由此产生的艺术一定是思想深邃、情感奋发的人道主义的果实。
科技飞速迭代,带来的不只是技术和工具的变化,还有生产方式、生产关系以及世界观的根本转变。对此,艺术不能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