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自画像》系列在观念与题材上的重大突破
在艺术史上,曾有许多大画家通过“自画像”的方式探索自我、记录人生或进行艺术风格的实验。比如阿尔布雷希特·丢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Rembrandt van Rijn, 1606–1669)、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古斯塔夫·库尔贝(Gustave Courbet, 1819–1877)等等莫不如此。与以上画家不同,虽然“自画像”的方式与相关风格演变贯穿了李津的艺术生涯,但他更多是以此作为特殊载体来构建一种“悖论式的艺术表达”,因为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那些“自画像”表面是强调享乐主义的狂欢——如满桌酒肉、纠缠的肢体等等,实则揭露了现代人在消费社会所面临的精神困境。例如在作品《大宴》中,人物咧嘴大笑却眼神空洞,那鲜红的颜料如血迹般淋漓,暗示着欲望的暴力性。毫不夸张的说,这种“笑中带泪”的叙事方式,与弗朗西斯·培根作品中的“尖叫教皇”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它们均以扭曲的形象叩问了存在本质。【4】
▲李津,饱食者,179.5cm×97cm,纸本水墨设色,2010
从李津的系列《自画像》作品看去,其有一个从表现“私密记录”到表现“当代众生相”的漫长过程。在其早期——即从1980年至1990年,因受表现主义观念画风与“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其自画像多呈现孤独、焦虑的个体形象——如《自画像系列》,而且画面笔触粗粝,色彩阴郁,于是就反映出了改革开放初期一些知识分子的迷茫状态。在其中期——即从2000年至-2010年,他明显转入了描绘“狂欢化”群像的状态中——如作品《饮食男女》系列,就将自身形象置于饕餮宴饮、嬉戏纵欲的场景里,并以夸张的肉体与表情解构了世俗欲望。但此时的“自画像”不再是单一的肖像,而是“复数的自我”,并且,每个角色都是其精神的投射。而到了近期——即从2020年后,他则开始回归内省,即不但在画面中出现了宗教符号——如佛像、虚空背景,而且,一些“自画像”常以“旁观者”姿态凝视喧嚣的场面——比如作品《宴罢》,似乎暗示了对消费主义的冷眼反思。
▲李津,浮云飘,37.5cm×43.6cm,纸本水墨,2008
但如果将以上三个阶段的作品加以综合性分析,我们并不难发现,其显然从美学与文化学两个方面突破了传统水墨与近代兴起的写实水墨。从前者看,《自画像系列》是以“俗”破“雅”,并拓展了水墨的题材边疆。熟悉中国绘画史的无不都知道,传统水墨崇尚“高雅避俗”,即常以梅兰竹菊、山水隐逸作为表现的题材,而写实水墨在追求所谓“重大题材”表现的过程中,则常将所谓“重大历史事件”作为表现题材。改革开放以后,尽管有一些写实水墨画家不再画所谓“重大题材”,但多是画些反映边疆与乡村生活的小风情作品。相比起来,李津的巨大突破就在于:他大胆将市井生活,如吃喝拉撒、性爱、肥胖肉体引入了画面,甚至直接描绘厕所、床笫等禁忌空间。结果不仅以“审丑美学”打破了文人画与写实水墨的表现规范,还赋予了水墨表现当代生活的可能性,进而引发了水墨题材的世俗化革命,非常了不起!
据我所知,李津在进行艺术创作时,每每会基于个人的当下感受或观念表现的需要,智慧地将生活所见转换为画中图像,然后再以夸张、变形的方式加以处理,于是就形成了个人的特殊艺术面貌;也正是由于李津用“肉身狂欢”替代了所谓“精神超脱”“重大题材”或“边疆及乡村风情美学”——具体而言,李津一方面常将肥胖、衰老的躯体作为核心的符号,另一方面亦通过肿胀的腹部、下垂的乳房等细节,解构了传统水墨对“清瘦风骨”、写实水墨对“大而空”或“猎奇美学”的崇拜。这种对于肉身的直白刻画,既呼应了西方表现主义——如卢西安·弗洛伊德,又暗合中国民间艺术——如泥塑、年画等的朴拙生命力,从而深刻揭示了一些现代人在物质丰裕下的精神荒芜。其价值就如同批评家栗宪庭所说:“李津的水墨不(单)是技术(上)的改良,而是中国人生命状态的直白书写。”应该说,李津的个人化表达,正好成就了其普世意义——当观众在其自画像中理解到相关背景时,水墨已悄然完成了从传统到当代的穿越。其创作实践足以证明:水墨的当代转化不必拘泥于抽象或观念化路径,意即,通过“自画像”这一古老体裁,他已经巧妙地将水墨创作从“山水、花鸟玄思”“重大题材”或“风情美学”拉回到当下现实之中。行文到此,我不由得回想起了2013年在中国美术馆布置“水墨新维度”展的情境——当时,有一位极左思想非常严重的工作人员硬要说李津的一幅作品是在宣扬吃喝玩乐,并要强行将其拆下来,好在馆领导到众多工作人员均不同意他的看法,才使得展览正常展出。这位工作人员的问题就在于,他并没有真正读懂李津作品的立意所在,而是在乱用评选“重大题材”的作画标准。看来他并不懂,李津画面在令他“不适”的同时,却异常真实——正如我们无法逃脱的现实本身一样,其就像时代的“全息投影”,每一个局部都是对现代生存状态的病理性切片。
▲李津,如果云知道,212.5cm×285cm,纸本水墨设色,2013